“拿我做诱饵?那你们可是打错了主意,白费了心思。”幻空轻轻冷笑一声,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就是活剐了我,也没人会来。”又是一声冷笑,嘴角却是一抹苦笑,“那姓杨的会心疼我?别做梦了。他折磨我的花样,可比你们多得多……倒果然是给他说中了,我这条贱命也确实很是禁得折腾,竟然给他死去活来地作践了半年,就是始终都不肯咽气……我娘,她要是知道我受苦就会来救我,哪里还会等到现在……”狠狠喘息了一阵,幻空颓然摇摇头,“若是你们肯大发慈悲,赏我一个痛快,让我咽了这口气,我感激不尽;若是不肯,我也只得由着你们作践,左不过最终还是个死罢了。”她又喘息了一阵,又继续道,“幻真姐姐对风儿有恩,风儿来生报答,只求姐姐日后万一当真能见到我娘,千万替我告诉她:风儿在这世上,活得着实艰难,不得已先走一步,在阴曹地府里,风儿便是日日受尽千刀万剐,也会等着见娘一面,此后便是生生世世变猪变狗,也心甘情愿。”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风儿几乎是筋疲力尽,到后来气息都弱了,声音更是渐渐几不可闻。
幻真听得心惊,愣了好半晌,方讷讷说了句:“我如今都已经认了命,你还是也认命罢。好死不如赖活着,自戕是要下地狱的,菩萨也救不了。”
又是好一阵,二人都不做声。
良久,幻真始终垂着头,终于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昨晚梦见了我小妹,我已经有四年没有梦到过她了。”她抽了抽鼻子,也不看幻空,缓缓扬起头,只翻着眼睛直直盯着黑沉沉的石顶板,“我阿娘生下我之后,身子总也都不好,直到我七岁之后,才又生下我小妹。因为阿娘生下她的时候,那一年我家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特别茂盛,香得连梦里都能闻得见,阿爹阿娘就给她起名叫做香香。我阿娘生下香香之后,身子就更是不济,我小妹香香其实是一直都是由我照看。香香三岁那年,我阿娘又怀了胎,可身子更不好,十天里倒有五六天起不来炕,阿爹一个人要养一家人,整天都忙着又是种地又是养羊,家里杂七杂八的活计就全都落在我身上。我那时候也刚过十岁,从早到晚累得厌烦,更是不耐烦香香一天到晚地总跟着我,没完没了地磨着我缠着我。有一回是我煮糊了粥,香香嫌粥里有糊味不肯吃,我那时候不懂事,觉得她故意跟爹娘告我的状,很是怨恨她,还趁着爹娘不知道的时候,把她揪到院子外吓唬她,说以后要把她丢到山坳里去喂野狗。她吓得不住地抱着我大哭,我还一边扯她一边骂她‘你就是个讨人厌的丑八怪,扔在地里也没人要’……”幻真苦着脸,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抽着鼻子道,“其实,现在想想,她一直都很听话,又可爱又好看,只是……只是我那时候看不到罢了。如今在梦里,不管我说多少遍是我对不起她,她也听不见了……我高高兴兴地从姨婆家回来,香香……她赤着身子,给人家剖开了肚子,五脏给挖去了,血都流干了……挂在老桃树上睁着眼看着我……”幻真双手紧紧握着拳,接连在自己头上狠狠砸了几拳,突然一下子捂住眼睛,咬着牙呜呜痛哭出来。
幻真正锥心痛哭,忽然觉出自己脚边有异,抽泣着低头看去,原来是幻空。幻空的双手被锁得紧紧的,可她还是努力挣扎着,却只能用头碰了碰幻真的脚。幻真有些厌恶地挪开脚,此时她只顾了宣泄自己心中苦痛,难得又是在这塔下的密闭之处,不必刻意隐忍,干脆放任自己死死闭着眼仰天放声号哭:“香香啊……我那苦命的妹子啊……是我对不住你啊……我是真宁可那天死了的是我啊……”
幻空努力抬起头,乱蓬蓬的头发粘在脸颊上,她脸上唇上都几乎已经失尽了血色,一双大眼睛给眼泪泡得又红又肿,越发显得可怜,额头上的纹刺虽结了痂,可仍有未消的红肿青紫,此时她妄图要靠近幻真安慰幻真,可不管她如何狠命挣扎也挣不脱手脚上的锁链,最后也只能切切望着幻真,哑着声道:“别哭了幻真姐姐,求求你,别哭了……真的不怪你,都是我的罪过,是我死有余辜……你恨我罢,谁教我身上有杨朝客的血脉……只求你莫要恨我娘,我娘也是给那坏人骗了,她也是可怜人……”她见幻真还只顾伤心痛哭,干脆将额角在地上一连气重重磕下去,“我给香香磕头!我替我娘给香香磕头!都是我的罪过……”
幻真听得声响,低头见幻空在石板地上磕得狠重,赶忙一把捧住她的头,可心里还是难受万分,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她额角磕得高高肿起一片,不由也心软,自己抹了把泪,又给幻空抹了一把眼泪。
幻空见她不语,只当她不想理睬,恨不得能挣出手来抱住幻真的脚苦苦哀求,偏偏被锁住又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又急又恨,只得也放声嚎啕哭道:“求求你啊幻真姐姐,求求你不要为难我娘……你恨我罢,我知道我这一条贱命赔不起你妹子你家人,可我如今也只剩了这一条贱命啊……要杀要剐,我都没有半句怨言,要打要骂也都任你,只求有什么苦都由我来受,你放过我娘罢我求求你啊……”
幻真心口里一疼,抽回手赶忙死死按住心窝。她实在听不下去幻空的哀求,可待要想出言劝慰一句,那话却又堵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幻真死死盯着幻空,猛然立起身,脚步踉跄着仓皇逃出门去,只将幻空那绝望的哭喊声都狠狠地关在石门以内。
澜生匆匆推开棋窗茶绿的院门,忍不住还是朝通往锁风轩的角门方向瞧了一眼。
不能多想,千万不能在大师哥面前说走了嘴。眼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只能盼望着那位一脸庄严的师叔祖哪天会突然大发善心,或许还会将送去出家的风儿放回来罢。也不知道这师叔祖要如何才肯罢休,这些日子他隔三差五就与师父一道出去,他不在的时候就将他那两个弟子轮番留下来监管门中事务,而不过二十来岁就做了太师叔的李拒和吴天宝,也跟他们师父一样,想来是活祖宗做惯了,每每沉着脸时时挑剔,教周遭人都倍觉压抑,澜生总觉得这山上的日子已是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惬意。
今年的秋天来的迟缓,如今已然过了重阳五、六日,天气却仍旧甚是和暖宜人,夜里纵有些微雨,白日里几乎全是晴空万里,艳阳一片,半点不见增寒的凄风苦雨。阳光雨露都好,自然各色花朵开得分外肆意繁盛,青葱草木却只不过是树叶尖尖上略略有了些许黄意,当真是赏景踏秋的好时节。只可惜今年变故迭出,众人都各怀了心事,哪里还能有往年的兴致?更不敢提及九月初九是风儿的生辰这等事情。
昨日逸阳让澜生扶着他起来,强打了精神要写封家信。怎奈何终归是受了重伤还不满一月,身子还很是虚弱,执笔的手总是有些轻颤,换了三张纸都只是写了个开头便丢开。唯恐让家人从自己的笔迹上看出有异,逸阳也只得作罢。澜生晓得他是忧心九月底不能归家为母亲贺寿,若是连封信也没有,只怕母亲会担忧,便劝着他说再将养两三日或许就好了,应该还赶得及送信送回家。
昨天夜里澜生还挑灯苦思,琢磨着如何能帮大师哥将重伤之事瞒过家人,却不料想今日还不到午时,逸阳家中就送了信来。
一推开门,满屋都是浓重的药味,澜生进门先瞧见正房里笛轩在煎药,苏照已经将另外一个药铫子里的药倒在碗里,给暂住在书房里的暮宇端了过去。
澜生看逸阳的卧房如常开着门,仍旧只是放着一副细萧竹帘子下来,便轻咳了一声,听得屋里逸阳声音平和地说了句:“是澜生么?进来罢。”便答应着掀起帘子进了屋。
逸阳放下手里的书,仍是倚着两个软枕,朝澜生微微一笑:“怎么这会子就来瞧我?可是有事么?”
澜生也笑道:“大师哥怎么不平躺着养养神?总是看书也费神劳累得很。”看逸阳朝自己点点头,想开口又觉得教旁人听见也不甚好,可又不好去关门,只得将声音压低了些,“方才府上有家人江忠信送了封家书来,可巧教我给碰上。那个江忠信说是奉命要亲自将信送到大师哥手上,说是想今年要让大师哥早几日回府里去,他打算是要一道儿接了大师哥同行回去。”见逸阳的眉头微微皱起,赶紧又低声道,“我想着师父这几日都跟师叔祖外出未归,就跟江忠说大师哥也跟随师父一道儿都出门拜客去了,月底只怕未必能赶回来,教他把信留下给我,就打发他回去了。”说着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漆封着的桑皮纸信封,双手递给逸阳。极品小说网首发 www..
逸阳不用拆看也知道信中的内容,不过又是催促自己赶紧回家与魏尚书的女儿完婚罢了。看了一眼那信,轻轻一声叹息,顺手将信塞在枕下。
澜生正要开口,忽听得那边书房里传来暮宇气哼哼的声音:“四师哥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不就是王府里面的王妃娘娘派人来给小王爷千岁送家书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就是我这等一介草民动手伤了小王爷千岁的千金贵体,要杀要剐朝我来就是……”
他还待要继续说下去,却似乎是给人按住了嘴,接着就听见苏照低声道:“好好的你何苦来又生事?快些喝药!”
那边暮宇却并不罢休,又道:“大师哥王府有钱有势,有的是金山银山珍馐珠玉,你说你何必要跑到这荒山僻野里与我们这等白衣草民为伍?岂不是白龙鱼服自降身份?你天生来的身份贵重,哪个官家小姐娶不得?只怕是公主郡主也攀得上,何必要死缠着风儿不放手?你若是喜欢打人耍威风,你王府里有的是奴才丫头,何苦要还不肯放过风儿?她根本不愿意嫁给你,你小王爷还能抢人绑了她走不成?你……”
“许暮宇你还有完没完!”澜生着实是听不下去,也顾不得逸阳在旁,扭头就朝门口就是一声呵斥,朝逸阳微微一摆手,起身就出了逸阳的卧室,边朝书房走边道:“你如今是病糊涂了不成?说话越发的放肆混账。”他虽是四师哥,却一向行事温和,极少如此斥责人。
澜生刚走到院中,见笛轩仍旧低着头在煎药,面前地上却落了几点水迹,才一愣,又有两点泪痕落在地上,让澜生的脚步不由得一滞。
那边暮宇也不肯示弱,仍旧气咻咻地回嘴道:“我说话放肆,可道理并不差错!四师哥和大师哥是什么情分?说话自然是向着大师哥的。我却只和风儿自幼相依为命,如今我两个要给人家小王爷仗势欺人活活拆散,又有哪个肯为我两个说句话?师父向着他,你们也向着他,倒叫我找谁说理去?等风儿跟着闵大夫治好病回来,你们还不是要逼着她嫁给她想想就吓掉了魂的人?你们又哪里有半分同门之谊?不过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吓得苏照忙不迭紧紧按住暮宇的嘴。
笛轩抬起头,口里死死咬着帕子,只怕自己哭出声来,一双给泪浸得烟水迷离的眸子瞧向澜生,浮光点点,都是彻骨的痛。
笛轩太了解逸阳,知道若是给他得知风儿其实是给额上刺字逼着出了家,只怕还要大起风浪;又想着逸阳家中催他与素未谋面的千金小姐成亲,虽说逸阳并不愿意,可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经姻缘。而这里外两重,竟然全都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可偏偏自己已然情之所至,明知无望却终归抛舍不下,只剩下一怀心痛而已。
澜生太了解笛轩,早已明白她这一腔心事,想出言安慰,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偏偏那边暮宇却似乎是又挣脱了苏照的手,仍不罢休地又开口继续质问逸阳:“你口口声声说都是了为风儿好,可怎么就只顾了你小王爷自己的心意、全不顾成全风儿的心意?我倒要问问为人行事都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小王爷千岁,你喜欢风儿,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风儿!”许是太过激动,逆了气息,登时引得咳嗽起来。
苏照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跺脚埋怨道:“你就作死罢!这几日身子才见得些好,你就可着劲儿地往死里折腾,伤口疼也是活该,看要是迸开伤口有没有你的罪受!”
澜生走进书房,见暮宇在书房一侧临时的床榻上正咳喘做了一团,苏照正扶着他,手里攥着帕子正给他抚摸前心后背顺气,一时正不知该先训斥还是先劝慰,忽听得逸阳开口唤自己,澜生赶忙又转回逸阳房中。
一进屋,见逸阳脸色泛白,已经披好衣服朝自己道:“劳你扶我站起来。”
澜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上前,在他腋下扶着,只觉得逸阳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心下担忧,见他朝屋外走,忙道:“大师哥要去哪里?你这身子还不曾复原,实在不能劳顿,赶紧在床上修养才是正经,有什么事有什么话吩咐我就行了。”
逸阳并不言语,示意澜生打起帘子,澜生正要继续劝阻,竹帘轻动,笛轩已然轻巧巧进得屋来,也不言语,上前扶住逸阳的左臂,打起帘子扶了逸阳就朝外走。
澜生自是不敢松手,赶紧小心翼翼扶着逸阳,见他出了卧房却并不是要去正房,而是朝书房走去,忙又压低声音劝道:“大师哥,暮宇方才不过只是几句气话,全当不得真的。”
逸阳轻轻叹了口气,也低声道:“澜生,你放心,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