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那个夜里,被锁在倚天崖顶受尽煎熬的水灵,死了。
水盈果不食言,命莫三友带人将水盈的尸首装上船去,抛进了这片八功德游戏海的海心深处,让她枯槁的尸身孤零零地在无尽的波涛之间永世沉浮。
水灵既死,水盈也算去了一块心病,便更加派人手去寻访水凝的下落。只是此事不便让水无昔插手,便将她派遣出去,扫灭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门派,其中尤其要夺取问天门的镇门之宝。
只过了一个月,水无昔便回到十地弥卢岛复命,将水盈吩咐之事件件做得恰到好处:该做的半点不少,除此之外,则半点也不多。
水盈瞥了一眼躬身跪在地上的水无昔风尘仆仆,淡淡说了句:“去梳洗歇息罢,晚上过来当值。”半句夸奖也无。
冷眼瞧着水无昔无比恭顺地答了声“遵命”,立起身恭敬万分地退后三步,严守规矩转身出门而去。水盈缓缓取过茶碗,悠悠啜饮了几口之后,方才朝一旁侍立的莫三友问道:“她方才所言,是否句句属实?”
莫三友赶忙躬身,点头答道:“回王女的话,魅鸑修罗方才所言,确与属下所得的暗报分毫不差。”
水盈不置可否,悠然放下茶碗:“这一个月在外面,她可曾单独与什么人会过面?”似乎此事不过是句闲话,水盈已经漫不经心地望向了窗外早已无花的葳蕤酴醾。
莫三友却连头也不敢抬,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无比恭敬:“回王女的话,除了王女命鸑修罗所见之人与所办之事外,属下并不曾发现魅鸑修罗与其他人有甚过从。”他低着头等了一阵,终于听见水盈淡淡吩咐了句:“你去罢,一切仍照旧。”
终于等过了晦日,到了初一这天的午夜过后,一身黑衣的水无昔独自攀下海边陡峭的崖壁,鬼魅一般闪入了之前小瓮奴带她来过的那个隐秘石洞。
那小瓮奴果然非常听话,按照水无昔之前的吩咐,每逢朔、望日的夜半,就来石洞内守候。此时终于又见到无昔来此,正在洞深处眼巴巴望向洞口的小瓮奴高兴得一骨碌身爬起来,手脚伶俐地迎上来。他仍旧衣不蔽体,脏乎乎的身上脸上常年带着新伤旧痕,他虽然不敢凑近无昔身边,可那一双久已黯淡的眸子,此时却仿佛化作了暗夜里的璀璨星子,闪出动人的热切光芒。让一向冷如枯木的水无昔也不好毫无回应,只得朝他略略动了动嘴角。
无昔一直走进石洞的最深处,见那小瓮奴方才支颐的石台上放着半本破旧的残书,就着昏暗的土烛灯火,无昔看到正翻开的一页上写的是:“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原来不过是本乡间村学童子开蒙过后都会念的《诗经》。
一转回头,却正对上那小瓮奴切切望向自己的目光,让无昔心中又升起一丝莫名的异样感觉。她面上却没有半点变化,冷冷瞥了一眼那黄瘦肮脏的小瓮奴,随口道:“我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以后我就叫你做‘三百’。”
那小瓮奴先是一愣,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让他惊讶得渐渐张大了嘴巴,直待无昔的眉心不耐烦地微微一皱,他陡然身子一颤,仿佛忽然之间又回了神,赶忙咧着嘴极为用力地连连点头,紧接着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粗粝坚硬的岩石地面上重重地磕出一个响头来。
无昔心中一个哂笑:不过就是为了叫他方便些,才随口给他起了个算不上是名字的名字,也能教这个从一出生就被算计的小倒霉鬼如此感恩戴德,可笑。
可她随即心中陡然又是一颤:“三百”算不上是个名字,那“无昔”就算是个名字么?他是个从一出生就被算计的小倒霉鬼,那我自己又是什么呢?
无昔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皱,也不愿再多想,便从怀中取出一小瓶墨汁和一支毛笔,还有一小沓草纸放在石台上。无昔素来谨慎,为防万一,这三样物什都是随处就能买到的最便宜货色。极品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就在暗淡的小小灯火旁,无昔用左手执笔,蘸着墨汁在粗草纸上写下了“三百”二字,然后将笔随意朝小瓮奴眼前一递。
那小瓮奴似乎是从来不曾自旁人手中接过东西,一时激动竟得满脸通红,喘息得小胸脯都一起一伏。但他显然也知道了无昔无甚耐性,只战战兢兢地犹豫了一下,就赶忙颤抖着双手接过笔。看无昔用眼神示意他也在纸上写字,只得诚惶诚恐地双手死死攥住那支做工粗糙的毛笔,不料他全然掌握不住笔头的软硬,一下子就将软软的笔头全都重重按在了纸上,吓得他赶忙双手捧起笔,跪地连连磕头。
无昔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用脚尖踢了踢小瓮奴的脑袋,见他瑟瑟发抖着抬起头来,一副吓得要哭的模样,摇头道:“让你干什么,你就赶紧干什么,我没耐烦瞧着你这副窝囊德行,记得住么?”
三百虽然从小被不断的打骂吓破了胆,但骨子里却还颇有些机灵,此时明白了水无昔的行事做派,便赶忙狠狠点着头,立刻就跪爬到放着草纸的石台旁,小心翼翼地抓着笔,极为用心地在纸上也写了“三百”二字。他这次虽然勉强写成了,只是他从未用过毛笔,写出的笔道粗细极为不均,字也歪歪斜斜,着实难看得紧。他诚惶诚恐地瞟了瞟无昔的脸,见她神色间并无任何变化,便又更为努力地在纸上写了个“谢”字。
无昔瞧着他写完,就从他手上拿过毛笔,仍用左手在纸上写下“替我做事”四字,随即将笔又递回给三百。
三百登时呼吸急促,因为过分激动,他那张原本面黄肌瘦的小脸涨得比方才更红,额头上青筋高高迸起,双手死死攥着笔,几乎都要将毛笔掰断了。他拼命地不住点头,似乎想说话似地张了张口,更是急得双手发颤,忽然他又用力一点头,低头蘸墨,在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大大的“万死不辞”四个字,笔笔力透纸背,墨迹直洇到了纸下的石头上。
他二人笔谈了快有一顿饭的工夫之后,无昔便已经知晓了岛上的许多事情,包括已被降为元屠剑主的原适生劫生主姚吉贞、以及他手下一众摩拿法主的居所。
眼见着三百按照吩咐将方才留有墨迹的所有纸张都一一彻底烧尽之后,无昔才继续吩咐道:“你以后还是朔日、望日的夜半之后来这里,记得要十分小心,万万不可给任何人知道。你记住,若是你被人发觉了,我不会救你。”
无昔蹑行潜踪回到自己的住处,已经是四更已过。
虽仍是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实际上无昔却一直无法合眼安睡:水灵所言果然不虚,无昔身上的毒已经解去,而水灵留给她的那个身世奇诡的小瓮奴,也已经成为了第一个完全听命于她水无昔的手下。但水灵已死,谁又能保证她告诉自己的其他事情不会暗藏祸心?可若不赌上这一把,难道自己此生就只能在水盈手下如履薄冰苟延残喘?
此时的水无昔,总算有了一成本钱,能够开始对自己的未来做一番盘算,她终于觉得自己此生有了一分指望,不由得也在内心深处的深处有了些激动。只是她一向极为谨小慎微,无论心中如何,却是连夜间无眠之时在榻上多辗转一下也是不敢。
转眼间就到了五更天,又该是无昔按例去水盈身边当值的时辰,无昔半点也不敢怠慢,与平素一样无声无息起了身,而她随身的八名女侍也不需吩咐,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手脚利落地伺候她梳洗停当。无昔着意再三自查,见确实无半点不妥帖之处,这才由女侍提灯在前引路,一路朝水盈所居之处迤逦而去。
在水盈面前,无昔时时都必须得打起十二万分小心,处处谨慎,今日尤其如此,唯恐自己一夜未眠,万一白日里精神不济在水盈面前出了纰漏。
好在今日水盈心情甚为不错,照例考问过无昔的武功进益,倒也并未过多挑剔训斥。无昔刚刚暗自庆幸又过了一关,却忽然听水盈说要派自己立刻出发,去荡平几个当年参与攻上十地弥卢岛的门派,其中竟然还有在江湖上颇具盛名的太初派。
无昔在之前与问天门掌门武威扬交手之时,便已然明白以自己这等初入门径的旁门内功,一旦与武学正路的大家正面相搏,势必吃亏,而这太初派正是素以扎实浑厚的内功心法见长,不由得让无昔心中有些忐忑。可要她在水盈面前言怯,却又着实不敢开口,只好立刻躬身答道:“无昔遵命。”
水盈何等精明,一瞥之间已将水无昔神色间流露的惴惴不安瞧了个一清二楚,但见她始终并不向自己开口求助,心中一哂,随口说了句“去罢”,便半字也不提要再传她内功心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