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书于我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儿,加之此时我又急于逃离此处,自然加倍用功,不一刻便已然能背了个八,九不离十。
抬眼望了望天色,暗暗埋怨怎的还不天黑?若是天色昏暗得看不见书上的小字,大师哥好歹也会叫我跪到屋里去,总好过让两只膝盖在这鬼地方苦受摧残。颗颗立砌的卵石硌得我双膝肿痛难当,我真真恨自己怎的不轻如鸿毛。再加上今日为了能跑到镇上去看戏,我连午饭都不曾吃,这一番又折腾玩了半日,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心口里的闷疼也愈发加剧,真真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咬着牙又念了两遍,自觉将通篇都背了下来,赶紧朝屋里道:“大师哥,我背熟了。”
听他说了“你进来”,我想爬起身,可又麻又疼的双膝早已支撑不起身子,环顾左右无人能扶我,我只得挣扎够到一旁的石头屏风,方勉强攀扶着它爬起身来。
我想站直身子,却只觉得周身骨架皮肉都似乎是要散碎开来,胸口背心闷疼得发胀,仿佛只是靠着疼痛还将这些零散物件连在一处,凑成一个破烂不堪的风儿。
小心翼翼走进屋,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我心中更是后悔,咬着嘴唇望向大师哥,他仍旧是金刚菩萨一般宝相庄严,而九师姐也献宝龙女一般侍立在旁,板着一张俏脸,端的是心中无俗、目中无人。
我不由暗暗叹了口气:门口那块写着“棋窗茶绿”的匾额看来是挂错了,应该大书“大雄宝殿”才对。
规规矩矩跪在大师哥面前,我猜到他必然是要考我背书,可我没猜到他竟然要我伸着双手背书。我苦着脸却不敢磨蹭,只得忍着疼痛伸出手去,心里不住打鼓:天爷爷,天奶奶,大发善心保佑保佑,可千万别让我再挨打了,我这左手要是再挨两下非得废掉不可。”
我就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果然才背到第六句,我一走神便漏掉了两个字,大师哥森然提点我之后,毫不留情地便是一戒尺朝着我左手打下来,正中方才的伤处。我一声痛叫,疼得几乎要跳起身子,还顾不得上哭,眼泪倒先自涌出眼眶,这可当真是给生生疼出来的,如假包换。
大师哥却半点也不见心软,反而沉着脸冷声训斥我:“哭什么?接着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背错了几处。”
我给他冷森森的眼光看得越发惶恐,心头不住突突乱跳,又不敢不背,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继续背书,只是口中不听使唤地有些结巴,虽说没有出错,可怎么听也不像背熟了的模样。
偷眼看大师哥的脸色越发阴沉,我心里越发惴惴不安,结巴得也越发厉害,到后来竟漏背了一句,大师哥抓起桌上的戒尺,朝我身上便打,我缩着脖子闭着眼却不敢躲避,背心和肩膀上挨了几下子。
九师姐之前一直只是站在一旁,并不出声,此时赶忙上前一把拦住:“大师哥,消消气,何苦和自己身上的伤过不去?”
气头上的大师哥将戒尺丢在她怀里,瞪着我用手一指他旁边的床榻:“笛轩,你来替我打,把这混账东西按在那床边上,狠狠打。”
我见他如此不留情面,才惊觉今日这番噩梦还只是起了个头儿,吓得脱口惊呼:“大师哥饶命啊!”已然给九师姐扯起身子,将我按着伏在床边,我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可实在是没胆子挣扎逃脱,只剩下拼命尖声大叫求饶:“大师哥饶我!我知错了……”
我泪眼婆娑望着大师哥,只盼着这大菩萨能善心大发,只要他说句话,便能救我于水深火热,可好容易盼得张口,他却对九师姐说道:“你替我狠狠地打这个不长进的混帐东西,打死打残了我去跟师父交代。”
手里握着戒尺的九师姐此时反柔声劝道:“大师哥,就再饶她这一回罢。风儿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
我竟然心里感激起九师姐来——如此看来,终究这个九师姐还是比大师哥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大师哥是个铁石心肠!
“都是素日念着她年纪还小,越发宠得她没了规矩,如今只是越发地胆大混闹!”果然那个大师哥是个狠心肠的坏人,说出话来简直就是恨我不死:“你若不肯动手,把戒尺给我,我自己来。”
九师姐赶忙道:“大师哥你不要动气,我听你的便是了。”说罢,一戒尺便结结实实地打在我刚刚愈好的旧伤之上。
刚刚长好的嫩肉骤然又惨遭荼毒,疼得我忍不住地惨呼连连,哭求个不住:“大师哥……饶我……我当真是不敢了……”
他却只是将头悠然转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林木,似乎全听不见我在他身边哀哀哭求。
九师姐手中的戒尺看似并没有十分狠重,可每一下都是分毫不差地打在我的旧伤之上,我疼得实在熬不住,才一挣扎,一直不看我的大师哥竟然森然说了句:“笛轩,她若是敢乱动就捆住。”
我吓得狠命摇头:“我听话别捆我!”咬着衣袖死命忍着,还是哭叫得哑了喉咙。
大师哥却一直都不朝我瞧上一眼,甚至对我不顾规矩地哭喊讨饶也全然不做理会,只是十分平和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海棠树上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对玲珑可爱的红豆鸟,在浓绿的枝叶之间轻盈跳跃,追逐嬉戏。
直到我以为他今日这是要活活打死我,突然听见他沉着声问了句:“戒尺打在身上疼不疼?”
我顾不得思索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忙不迭哭答:“疼……我疼……”
“那你可知道违背我的话是要挨打的?”他的声音又同素日一样听不出任何喜怒,此时听来,只叫我后背上冷汗直流。
我只好抽噎着答了句:“我知道。”
“那你怎么敢背得如此错漏磕绊,还说自己已然背熟了?”
我此时已经是肝胆俱裂,只怕他再张口就又要打我,赶忙道:“我当真的背熟了,我不敢骗大师哥。”也不待他再问,只怕他不让我印证我并未撒谎,一时间竟是连哭也顾不上,带着哭腔急急背诵起来,更不敢再看大师哥,便干脆闭上眼睛,只怕自己分心再出错漏。直待一气背完,方哭道:“大师哥饶我……风儿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只是说了句:“背得也还罢了。”接着又要我讲,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出自己对那些拗口文字的理解,他听了一阵,忽然一皱眉:“胡讲!”
我登时三魂七魄吓跑了两魂六魄,只剩了跑得慢的一魂一魄做了一对难兄难弟,抖抖索索连声求告:“大师哥,饶我一回……就这一回……最后一回……饶命啊大师哥……”这回我实在不放心只求老天保佑,在心里把能想到的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只巴望着让大师哥放过我这一遭。
果然这满天神佛里总算是有个神通广大的,大师哥瞧了我好一会子,终于开得金口:“也罢,我便再信你这一回,罚你今日将方才背诵的抄写五遍,你起来罢。”
我答应着挣扎想起身,可浑身都无比难过,身后更是疼得厉害,还是九师姐将我扶着,方勉强站直身子。
大师哥一直静静看着我,最后说了句:“你去罢。”我一听此话,后背一凉,登时又跪倒下去,他朝九师姐做了个扶住我的手势,眼睛却一直看着我:“明日你再来时,若是再敢有半分纰漏,我便打断你的腿。”
他声音虽平和,我的后背上却已然又出了一层冷汗。但好歹是知道他不再要赶我走,感激之下只顾了点头答应。听他说了句“去罢”,我如蒙大赦,应了声“是”,才跌跌撞撞逃出了棋窗茶绿的屋门。
我说不清哪里更疼,只是好容易才捱到角门,用肩膀倚了山子石歇息一下,身上不住地冒出一阵一阵的冷汗,已然是连站着都支持不住。
忽然,我觉得有人一把挽住我的手臂,回头一看,竟然是九师姐!我一惊之下,张口便要叫“救命”,却给她一手用帕子堵在口上,还森森然低低说了句“你想想惊动大师哥的后果”。我情知不好,可狠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只好由着她将我一路拖着朝桐雨亭的方向便去。
一进到亭中,九师姐一把将我掼在地上。我虽是一刻不敢松懈地防备着她对我不利,奈何这四处疼痛的身子早已不听使唤,还是重重摔在地上。
我忍了疼,干脆趴在地上不动弹,也不作声。
我忍。
我没有孙猴子那等闹了龙宫闹天宫的本事,也没有方才我在戏台上扮的莲花哪吒那些乾坤圈混天绫等诸多法宝,我只能忍,只求忍过眼前这一时,来日方长。
我要忍到娘来寻我。
那个班主夫人不就是说我娘眼下便要来寻我么?我娘说不准就很像那个班主夫人,方才她给我脸上涂上粉白油彩的时候,还有她给我梳头的时候,我都能觉出她柔暖香软的手,就像我梦里的那双手,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不是任何一种花香,可是特别好闻。便是此时稍一回想,也觉得满心都是又甜又暖。
若是我娘能日日在我身边,只要她不丢下我,纵然是每天都被人千刀万剐,我都是千般愿意的。
“风儿,我前遭与你说的话你都当作风过马耳了么?”耳边陡然响起九师姐的一声娇叱,我只得收回心思,却并不开口言语。
此时的九师姐已然与方才在大师哥房中的九师姐判若两人,一张俏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间或还阴冷一笑:“当年是大师哥一时心软才捡了你回来,求师父将你留下,不过是看你可怜。偏你这等生来下贱的小叫花就是不争气,白白辜负了大师哥的一片好心。如今你也瞧见了,师父早已是懒得理会你,若不是大师哥一直叮嘱我们要照拂于你,你看看这山上的师兄弟又有哪个喜欢与你这等野娃子亲近?方才你也亲眼见了,大师哥原本已然是再不想见你,你却一味只是厚着脸皮苦苦痴缠,真真让人好笑。这里既然没人想留你,你如今纵然是还涎着脸非要留在这山上可又有个什么趣儿?别以为旁人都瞧不出你的那些小鬼心思,大师哥是何等人物?他怎会看得上你这等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野娃子?我劝你不要错了主意,若还是一味痴心妄想着要高攀大师哥,那可就没的让人更加笑话你。”www.九九^九)xs(.co^m
我听得心口咚咚乱跳,脱口骂道:“你胡说八道!你卑鄙无耻!你才是野娃子!”
九师姐咯咯一声冷笑:“哪个有名没姓、没爹没娘,哪个就是野娃子。说不准你爹娘便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不要脸勾当,却不料生下你这个孽种,又不敢养在身边,才将你随意丢弃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