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134章 消得此生完夙愿

风儿张了张嘴,话到口边却又犹豫停下,缓缓垂下眼光,几大颗泪珠子接连重重砸在秦正杰的青袍上。

秦正杰也觉出心口里的疼痛越发分明起来——又是“最后一个心愿”……当年,芳伊的“最后一个心愿”,便是求秦正杰收留保护她与杨朝客的女儿。彼时,一向骄傲任性的芳伊必定是已经走投无路,才会抛开倔强,丢下自尊,怀抱初生的婴儿一路艰辛,在风雪之夜赶到九离山,跪在自己面前苦苦相求,所求也不过是求自己将这个孩子护在身边安稳长大,可这“最后一个心愿”,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了……眼前,芳伊不惜一切要保护的女儿,却被亲生爹爹生生折磨耗去半条性命,如今还不过豆蔻年华,却又被额上刺字,满身都是伤痕累累,明日一早就要被关在尼姑庵里,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眼看着分别在即,她也只剩了“最后一个心愿”相求……

半生都过了,这似乎早已老去的心,原来还是会痛得无法自制。

秦正杰正暗自难过,风儿似乎是终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然抬头来,仿佛是怕她自己又会犹豫,深吸一口气急道:“我知道自己有了娘,可我想叫师父一声‘爹爹’。”说完之后,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最后一个心愿”。话说出来,她整个人似乎都累得要虚脱了,低头喘了两口气,赶紧又立刻抬头望向秦正杰,眼巴巴地等到秦正杰的答复。

秦正杰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人虽仍旧是未动,可心下不知一瞬时翻腾辗转挣扎了几千几百个来回,酸甜苦辣咸涩诸般滋味不知杂陈了几千几百层,却只是不敢应承下来。

风儿切切等着,却见秦正杰木木然并不言语,不由心下失望至极,一时五腹六脏都冷个通透,眼中热切的乞求之色渐渐就如同被冷飒的秋风扫过,只剩下一片凄迷荒楚。

秦正杰原本还在天人交战,此时也实在是再也忍心不下,把心一横,连忙将手抚在风儿头上道:“好,好,风儿,你就当师父是你爹爹。”

风儿憔悴的脸上立时便露出些喜色,却让秦正杰心中愈加酸楚:芳伊,芳伊,你必定会知道我的心意,并非秦正杰食言要抢杨朝客的女儿,当真是这孩子实在是太过可怜,秦正杰实在是不忍心开言拒绝。芳伊,你若是还在这世上,可千千万万要来见她一见,也让这孩子少一分遗憾;你若是已然不在这个世上,求你在天有灵,保佑这丫头能平安一世罢。秦正杰实在是无能,真真对不住你雪夜托孤,只能眼睁睁让你的孩子受了这许多苦楚,到头来……秦正杰哪里配让这孩子唤我一声“爹爹”!

风儿全不知秦正杰此时正心绪如潮,她只是有些惴惴、又有些欢喜地望着秦正杰,一如当年初见之时。良久,方极其郑重地开口轻轻唤了声:“爹爹”,这两个字刚刚一出口,就激动得小脸都涨得通红,胸脯不住地一起一伏,似乎是怕秦正杰不曾听清,又提高些声音,这第二声“爹爹”竟打着颤。她眼睛里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仍红肿着的左半边脸颊还印着深红的指印,额头上一个仍红肿渗着黑色血水的“佛”字,生生地扎得秦正杰眼睛酸疼。

秦正杰再也管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连忙点头答应,却连声音有些哽咽:“风儿乖,你是爹爹的好女儿。”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风儿的脸上骤然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映在秦正杰的眸子里,却更有无限的凄然。

秦正杰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却见风儿只是笑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便缓缓合上眼,轻轻将头垂在秦正杰身上,再不言语。秦正杰还想再安慰风儿几句,可看风儿此时出奇沉静的面容,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冰轮玉盘一般的中秋明月,哪里懂得人间离恨愁苦?只一味悠然地在墨蓝色的天际上痴痴地望向人间,将戚戚冷冷的清光照在离人的泪珠与草木的露珠上,都是一般的晶莹好看。

眼睁睁看着月已西斜,风儿象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贪婪地依偎在秦正杰怀里,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很安稳,只是隔一会子,便从眼角淌下几颗泪珠来,那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秦正杰的青袍上,虽洇出不过鸡蛋大的一片,却一直也不干,风儿的脸颊就紧贴在这片泪湿的青袍上,始终也并不见她醒来。

秦正杰紧紧搂着风儿,也只是一动不动。

天还是就快亮了……

此生此世,无论是师徒,还是父女,这缘分恐怕也只能终结在天明之时了。

秦正杰正心下暗自唏嘘难过,忽听门外有人急急跑来,随即门外便传来顾澜生的声音:“师父,大师哥醒过来了,师父可要过去瞧瞧?”略略一顿,又道,“暮宇醒来已经有一会子了……赵飞和郎铭两个都劝不住。”

秦正杰唯恐这语声吵醒了风儿,赶紧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去罢。”怀里的风儿却已然有些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睛,切切看向秦正杰,眼角还挂着泪痕。

风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一狠心,挣扎着将自己的身子从秦正杰怀里挪开:“爹……师父,师父去瞧大师哥和宇哥罢,我没事了。”

秦正杰来不及想这样懂事的风儿到底是不是自己曾经一直所盼的模样,但此情此景之下就只剩了心疼:“爹爹陪着你,好孩子,你再歇一会子罢。”

若是自己当真就是这孩子的亲生爹爹,那可该多好!

风儿的嘴角现出一抹笑容,低声似乎是轻轻地自言自语:“此生此世,我可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抬头向秦正杰很是乖巧地一笑,郑重道,“宇哥和大师哥都醒过来了,师父去瞧瞧罢,他们都是因为我才受了伤,都是我的罪过,我对不住他们。”低下头似乎又是自言自语了一句,“反正我这一去,从此以后,大家也就都能清静了。”她深深叹了口气,将贴身带着的墨玉从脖子上摘下来,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又将那玉和绦子都放在脸颊上细细地摩挲了几下,最后狠狠攥了攥,方无比郑重交在秦正杰手里:“爹爹,风儿这一去……求爹爹看到这块玉就能想起风儿,风儿虽不过只是一条野草贱命,可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能记挂着我,好歹也不枉我来这人世走这一遭……我生辰那日,求爹爹记得替我吃一碗面——我娘生我不容易……”

逸阳睁开眼,看到的是双目仍有些红肿、却是又惊又喜的笛轩,一旁是面带倦容却面露喜色的顾澜生——不是风儿!不是暮宇!

心口里还在作疼,原来自己还活着。

暮宇的长剑刺进自己心口的时候,自己当时并没有觉出疼痛,只是记得那剑锋传来冷森森的寒意,可还是没有心底里那股失落之情更冷透心底。

风儿!风儿是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了?她是不是已经和暮宇一起远走天涯?不!不对!自己当时是伤了暮宇,也许……

当时逸阳只是要逼暮宇放手,自己出手之时还及时出言提醒一句“当心后心”,却不料暮宇不仅不躲,反而连头也不回就猛然回手,毫无征兆地一剑直取自己的心口。逸阳唯恐当真伤到暮宇,自己赶忙收住长剑去势,哪知暮宇全力后刺之势不减,逸阳分明觉出剑尖碰到了暮宇的后心,只顾着连忙极力后掣长剑,随即便觉自己心口一凉……

努力抬起手拉住澜生,逸阳能发出声音甚是虚弱:“暮宇……暮宇怎么样了?”

澜生两手一把将逸阳的手紧紧握住:“大师哥,你放心,暮宇没事,他后心的伤口不深,刚才就已然醒过来了。你放心,师父看过了,当真没事。”

逸阳微微点点头,呼吸有些短促,可还是继续开口问道:“风儿呢……可受了惊吓?有没有受伤?”

澜生赶忙连连摇头,将事先编好的答话从容说出来:“大师哥放心,风儿也没事,只略受了些惊,从回来就说要来看大师哥,师父怕她见了你如今的情形平添担心自责,所以一直不准她来棋窗茶绿。”抬眼见笛轩皱着眉盯着自己,再一看逸阳苍白的脸色,干脆道,“大师哥若是一定要见她,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逸阳赶紧拉住澜生,摇头道:“别去!我如今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让她见到的好。”似乎是这个动作扯动了他心口的伤,脸色愈发难看,呼吸也愈发短促。

澜生赶紧点头答了声“是是是”,一旁的笛轩紧紧咬着嘴唇,已然是泪流满面。

再明亮的皓月,也拦不住东方的曙光。天,终究还是亮了。

微曦的晨光里,看得出今日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晨风微凉,秋高气爽,早起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在树枝间欢快地不住地跳跃鸣叫。

锁风轩的门被“咣当”一声大力推开,一身墨色衣裤的风儿,给李拒和吴天宝一左一右押着走出来,留儿在三人身后哽咽着又唤了声“风儿”,就被李拒冷冷一句“她好容易不闹腾了,你又非要招惹她做什么”,堵得顿时只剩下用帕子捂着嘴哽咽。风儿回头看了留儿一眼,便咬牙把心一横,也不开口,转头就走。

风儿昨日挨打之处肿痛未消,此时是不得已勉强起身,强撑着身上和心里的疼痛,走一步便是一串泪。眼看着就要走到九离山庄的大门,实在忍不住,还是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眼这个乐于此、悲也于此的地方,却见不远处的“造化天成”亭里,有两个高瘦的人影并排而立,正是秦正杰和庄可为。

风儿正呆呆望着,身旁的李拒冷冷开口道:“我劝你还是别让你师父为难的好。”

风儿缓缓低了头,忽然一下子跪在地上,远远朝着秦正杰郑重磕了一个头,挣扎着爬起身来,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九离山庄的大门。

秦正杰眼睁睁看着风儿小小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门墙之外,双手都紧紧攥在袖中,青色的衣袖在破晓的日色中不住地瑟瑟抖动。

一旁的庄可为见总算是将风儿送去无相庵,秦正杰也并未再阻拦,心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秦正杰的肩头:“好歹保住她一条小命了,赶紧去瞧瞧你那两个宝贝徒弟罢,那两个饥荒也难打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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