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闪闪的钗尾,此时已被当做两支利刃,深深划开凝脂白玉一般的肌肤。赤红刺目的鲜血霎时涌出,沿着清秀削俏的下颌,义无反顾地跌落地上,淋漓如痛哭的泪,宣泄着言语无法表达的绝望。
只是,眼泪又怎能有如此震撼刺目的颜色?又怎会有如此性命攸关的意义?可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也只有如此酣畅涌流的鲜血,才配得上笛轩此时心底里极度的凄艳无望。
逸阳万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这等可怕的自残行径,大惊之下呼出一声“你——”慌忙间伸手要去夺她手上的钗子。更想不到的,是逸阳还未得近身,顾澜生已经急火流星一般地从门外猛冲进来,一把从背后搂住笛轩,右手已然紧紧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硬生生地将那还要再次狠狠划下的钗子掰离了她的脸颊。
笛轩也不料想澜生会在此时出现,狠命挣扎却就是不能得脱,咬牙顿足怒声骂道:“顾澜生你滚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澜生顾不上理睬,仍旧用左手用力握住笛轩的左手,左臂死死搂住笛轩的腰肢,右手上再狠命加力,直捏到笛轩疼得再也拿不住钗子,在她手松的一刹那,澜生一把夺过钗子,反手朝远处墙角狠狠一丢,方才放开了笛轩。
笛轩失了利刃,转头拧眉立目瞪着澜生,咬牙道:“这是我和大师哥之间的私事,与你这等旁人何干?你出去!”她声音已经嘶哑,故意将“旁人”二字咬得发狠。
澜生看着鲜血正不断地从她右脸颊上两道深深的伤口中淋漓而下,只觉若非天地作孽,断断不会有人舍得在这样一张端秀清丽的面容上刻下如此狰狞的伤痕,心疼之下,也顾不得伤心欲绝的笛轩此时对自己的故意轻蔑,急急从袖中取出帕子,就要去捂住她脸颊上的伤口。
笛轩纤纤玉手一把挡开,也不愿再理会澜生,仍旧望向逸阳,眼中泪如雨倾,唇角却是一抹冷笑,声音也低缓下来:“大师哥你瞧,如今我姿容已毁,性格也坏了,大师哥可还觉得我件件俱好?又或是我如今还是不及风儿可怜?方才大师哥说配不上我,如今我成了这个情形,这回已经是我配不上大师哥,大师哥是否又嫌弃我?”
逸阳给问得着实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沉默不语。
笛轩等不到他开口,上前便要去扑住逸阳,被澜生又一把在她身后死死抱住。澜生急得声音也有些发颤:“笛轩!笛轩!你这是何苦!”可他怀中的笛轩却只是狠命挣扎,仍旧要朝逸阳扑去。
澜生一直强忍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双双、一对对地砸落在笛轩身上,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泪音:“笛轩,你何苦要如此作践自己!为了这等赌气的事情就自毁容貌,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啊?你这是要大师哥心怀歉疚一辈子么?大师哥舍不下风儿,你若是真心喜欢大师哥,你又何必让他如此为难?何况……何况你身边还有我,我有多心疼你,你又到底知不知道?”
“你放开我!顾澜生,明天大师哥就要走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他问个结果,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多口插手!我做的事情我愿意,值不值得你管不着,用不着你在这里闲操心。我将我这一颗心视如珍宝,却给人家弃如敝履,我这十一年的痴心,早就给人家作践得什么都不值了。与其给人家作践,还不如让我自己亲自动手来作践!”笛轩挣扎不开,只觉得满心的愤懑不得发泄,咬牙恨声叫道,“我恨风儿!我讨厌风儿!从她来到这里我就讨厌她!任性妄为,胡搅蛮缠,还恬不知耻!先是女扮男装和大师哥许暮宇住在一处,到后来给人发觉了是个女娃子,她还不知收敛,一手扯着青梅竹马的许暮宇不放,一手还死缠着大师哥,整日里装出一副懵懂未开的模样,其实都是一肚子的小鬼心肠!大师哥,你金玉一般的人,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啊大师哥!你明知道她心里根本没有你,你都还不肯放手,那个风儿到底有什么好!就因为她看着可怜么?就因为她,大师哥你就再也看不见我的好了是么?大师哥你说话啊!”她狠命挣扎,只想扑住逸阳,向他问个明白,眼中的泪和了颊上的血,斑斑点点甩在地上,见澜生抱着自己死活不松手,便用指甲在澜生手上狠狠抓挠下去,登时就将澜生的双手手背手腕上都抓出了十几条深深的伤痕。澜生咬着牙,仍旧只是不肯松手。极品小说网首发 www..
笛轩一双纤纤玉手此时沾了许多鲜血,十根水葱一般的修长指甲也断了三个,头上一把乌鸦鸦的青丝原本齐整整梳做端秀的望月髻,此时也散乱开来,几缕乱发给鲜血粘在脸颊上。
逸阳从不曾见过笛轩如此狼狈的形容和近乎癫狂的举止,想了又想,方才颤声说出一句:“笛轩,是我对不住你。”
笛轩好容易才盼到逸阳开了口,岂料却只是这八个字!登时痛哭失声,仰天尖声叫道:“苍天啊!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你竟要如此对我——”忽然,她双手一转,将带着澜生鲜血的指甲朝自己双颊上又狠狠抓了一把。
澜生大惊失色,也不及多想,一个手刀将笛轩劈晕,可惜还是为时已晚,笛轩的玉面上又多了数道深深的伤痕。鲜血顺着她垂下的双手和颜面,不住地滴落在灰色的砖地上。
澜生将瘫软的笛轩紧紧搂在怀中,也顾不得抹一把自己脸上的泪,只朝逸阳急急说了句:“笛轩的事情就交给我,大师哥明日就要动身,还是打点风儿的随身物事要紧。”说罢也不耽搁,打横抱起笛轩,转身就快步出屋而去。
逸阳愣愣站在桌边,望着地上的斑斑血迹,一时如在梦中。
突然又听见澜生在门口木木然说道:“风儿的黑猫在院门口的地上,大师哥来拿进去罢。今日我晚饭后,笛轩叫我去寻个竹笼子,装了黑猫给风儿送过来。我就是去郎铭那里现寻竹篾子编笼子,这才耽搁了时辰,否则,断断不会发生这等事情。”
逸阳恍惚中才明白他是走到院门口又去而复返,也不言语,出了屋跟着澜生走到院门口,看见门旁的地上丢着一只竹笼,竹笼里正是那只一直养在暮宇身边的黑猫夜儿。猫儿似乎也饱受了惊吓,一声也不叫,只瑟瑟蜷缩在笼子里,一双碧莹莹的眼睛惊恐地瞧着来人。
逸阳走上去捡起竹笼,向澜生沉声说道:“你不必自责,让你去找笼子送黑猫,都不过是笛轩为了支开你。”深深叹出了一口气,又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对不住你们。”说罢,颓然摇摇头,也不再看澜生,转身竟自进屋去了。
逸阳将装着黑猫的笼子顺手放在桌上,自己却是立在桌旁对着灯火愣了好一阵,方才渐渐回过神。垂下头,却见桌上放着笛轩来时怀中一直抱着的那个雪灰素绸包裹,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里面是一双鞋子和一本琴谱。
鞋子是乌缎白底,就是逸阳日常穿着的式样,手工极为精致,可见是花了许多心思。
逸阳轻轻拿起一只鞋子,才发觉这看似普通的乌缎鞋面上,摸上去却是绣有花纹,细细一看,乃是用细细的黑线绣满了绵延不绝的缠枝莲花,也不知花去了绣花人多少心思,心下一阵唏嘘。又见白布鞋里上绣有红豆大小的字迹,凑近灯火细看,乃是一首诗:
将奴青丝发,
为君乌缕鞋。
痴心难割舍,
相思未断绝。
从来伤怀处,
只在读上邪。
原来,鞋上绣花所用的并不是黑色丝线,而是笛轩的头发……
逸阳一声长叹,沉了沉,还是又翻开了那本琴谱。
这不过是一本当年逸阳教笛轩弹琴之时、逸阳让笛轩自己抄写的琴谱。琴谱的第一页,便是逸阳教笛轩的入门琴曲《秋风辞》。因古琴记谱所用的乃是天书一般的减字谱,当年只有十岁的笛轩虽也只是照猫画虎地抄写了琴谱,待逸阳给她逐字讲解了每一个指法,笛轩回去之后,都会在每个字谱之旁侧用蝇头小楷一字不落地仔细注明,将一本琴谱的每一页上几乎都写满了文字。
因《秋风辞》乃是据李白的古诗而作,故此琴谱下配了诗作原文,可边弹琴边作吟诵。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字迹清秀,略带些许稚嫩,但写得极为工整,一丝不苟,一如当年的笛轩。在这页曲谱的页背,笛轩又端端正正地写了《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原来是当年逸阳给她讲解此曲,顺带讲起另一首汉武帝刘彻所做的《秋风辞》。笛轩一贯听得极是认真,随即便已将词句都背诵下来。想来是她回去之后便默写在琴谱后面。
在这页的下方,还有一行写得极端正极工整的小字:须当再加力,不负教琴人。
逸阳记得,当年笛轩性情娴静,且又是十分用功上进,这一首入门琴曲,才不过十日便弹得有了些古意韵味,是以自己便对这个入门不久的师妹夸奖了几句。笛轩当时激动得小脸通红,咬着嘴唇点头道:“笛轩一定更加用功,不负大师哥指点。
想来,这字迹便是当年笛轩写下自勉的。
逸阳一页一页地翻看琴谱,每一页都如第一页一般,极为仔细标注了每一个字谱,直到这一本曲谱的最后一页——《长相思》。
只看了一眼最后一页的曲名,逸阳便避开目光,抬起头,却又正看见桌上的鞋子,便缓缓合上了曲谱。
将鞋子和琴谱重新用雪灰色素绸仔细包好,逸阳想了想,还是将这包裹放入箱中。
还是将这等物事留在九离山就好。
欠下的,就已经欠下了。
这等欠下的情债,逸阳着实想不出该如何偿还。
还有那个素未谋面便已经阴阳永隔的魏家小姐……
欠下的太多,想还也还不上了。
附: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