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第153章 万里风雪石上孤

直到幻真姐姐走到我近前,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张口叫了声“姐姐”,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又哑又疼。

她看向我,却并没有搭腔,仍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缓缓走到我身边,颓然坐下。此时她的眸子晶亮,半点浑浊也不见,冷静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直直地望着那棵开满花朵如同锦缎妆成的老桃树,过了好半晌,她忽然开口,幽幽说了句:“风儿,你不用再扮成香香哄我了。”极品小说网首发 www..

我万万想不到她开口竟然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又惊又怕,身子已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抖索起来。

她伸出手,轻轻在我头上拍了拍,甚至她的嘴角还用力抽了抽,似乎是努力笑了一下,她又看向漫天的带血桃花,话却是说给我的:“风儿,我的梦做完了,我醒过来了。香香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她是不可能在你身上借尸还魂的。”她忽然看向我,伸出手来握住我的左手腕,不,不是握住,而是攥住,死死攥住,“风儿,我早就不恨你了,我是该谢你的。你肯扮作香香来哄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这十三年来,我半时半刻都没有开心过。我念了无数的经文,我磕了无数的头,我求菩萨超度我的家人,我求菩萨让我解脱,我以为我可以放下,可我心里苦,一直苦,每时每刻都苦,苦不堪言。”

我抖得愈加厉害,说话的声音也抖个不住:“姐……姐姐,不……不要,不要丢下香香……我不是……不是风儿,我是香香……”

她幽幽叹出一口气,看向我的眼光里,渐渐生出深深的怜悯之意,她那张黄白消瘦的脸上也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慈爱和平和,甚至还有几分庄严,一霎时让我想到了庙上的观音法像,再开口时,她说话的语声也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风儿,你别怕,这里没人要害你,你不用再勉强自己做香香,我已经知道你有多想做风儿了。”她顿了顿,又道,“这整整一夜,你都在哭,哭得吐了几回血,哭得我的心都碎了。风儿,忘了什么杨明玉,忘了什么幻空,也忘了什么香香,就好好做你的风儿,以后,佛祖菩萨都会保佑你的。”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垂了下去,脸上的神情渐渐又变得有些木然,声音又变得有些像念经,“我已经去给九离山送了信,想来,过不多久就有人来接你回去。你说你师父待你很好,你说你巴望你师父是你爹爹,那你就要好好听话,有人疼你有人护着你,我也就放心了。”又过了好一阵,她才又慢慢抬起头,伸出手朝西边指了指,声音又变得轻柔,“你就要回家去了,我也要回家去。我家就在那边,紧挨着王六有家。你竟然还能会唱‘紫花紫’,我想起来了,王六有家曾经给别人养过一个小孩,想来就是你。咱们还当真是邻居,不知你记不记得王婶子常抱着你坐在他家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那你还记不记得旁边的院子里有一棵桂树?那就是我们家的院子。我们家的院子里还有一架葡萄,香香就常在葡萄架下玩儿。你瞧,刚才香香还坐在那儿自己哄自己过家家呢。我就坐在她旁边,一边看着她,一边帮我娘纺线,等我纺完线,就得赶紧去做午饭,等我爹修好屋顶,他下来就得嚷嚷饿了。”

我越听越觉得后脊背发冷,刚大着胆子要开口,幻真姐姐却伸手捂住我的嘴,她把声音放得极轻:“嘘——别出声,别惊了香香。你瞧,她就坐在那根树枝上,手里拿着我给她折的桃花,还没完没了地嘟囔‘姐姐,早点儿回来’——我现在去叫她,叫她赶紧跟我回家,让她帮我做饭去。从她死后,她就一直都在这棵桃树上,一直都在等我回来。”她伸手朝树上指了指,黄瘦憔悴的脸上渐渐绽出一个特别好看的笑容,“我们一家人,总算是能够又在一处了。”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过去,那开满花朵的树枝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香香,只有在离地一人多高的一条粗枝上,荡悠悠地挂着一个灰布的绳套。

我看了好一阵,才想明白那是幻明的腰带!我低头用手摸去,才发觉自己的裤子上的腰带果然已经不在。我大骇,嘶哑喊出一声:“姐姐!”

幻真早已经松开了我,她笑着缓缓站起身,轻轻走到绳套下早已放好的一块石头旁,一步就踏了上去。她伸出枯瘦的双手,一把抓住那个灰色的绳套,笑着望着我,极快、极清晰地朝我说道:“千错万罪,都让我一人担了去罢,无间泥犁,永世不得超生我也心甘情愿。风儿,你千万记着,你不是杨明玉,也不是何香香,你如今也不用再做幻空,你就安心做你的风儿罢,千万好好活着。”说罢,她片刻也不再犹豫,将头钻入绳套,随即便一脚蹬开了脚下支撑的石块。

眼前这惊悚诡异的一幕变化太快,大惊之下,我身子僵在当场,一动也不能动,只傻愣愣眼睁睁瞧着幻真的手脚在空中不住地抽动。那个灰色的绳套中,那张刚刚还仿佛是观音娘娘附身的脸孔此时已经由红而紫,由紫而白,由白而青,她的眼睛恐怖地大睁着,渐渐失去生气,紫色的舌头一点点吐出口外。

猛然之间,我仿佛是给被人当头猛砸了一棍,顿时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大叫一声:“姐姐呀!”拼了命地朝她挣扎着扑过去,却只觉心口里骤然剧痛无比,整个胸口里憋闷得喘不上一口气来,眼前一黑,我就什么也不知了。

千山万径,都只剩了漫天风雪。

我孤零零地站在漫天的风雪里。

我是谁?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是一棵树,一棵在肆虐的风雪里,开满了带血桃花的树。

任由如刀如剑的寒风裹挟着无数雪片狠狠打下来,砸得盛放的花朵随意飘零,飘做散在不知何处的尘土,零落成泥。

而我,却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风雪肆虐,却连眼泪也没有。

可我并非无知无觉,我心口里分明有什么在猛烈地冲击奔涌,似乎那是一股狂怒的火流,像一条暴怒的火龙,在我体内四处拼命撞击,只想要找到爆发的出口,不惜将我的躯体撞得粉碎。

风雪里,我看见远处走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女人。她憔悴的脸上,挂着泪水冻成的冰珠,却只顾着紧紧抱着怀中的一个襁褓,她一边狼狈前行,一边在口里在哼唱着一个奇怪的调子,可我却听不清楚。突然,那女人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就跌倒在地上。就在跌倒的一瞬间,她只来得及一侧身子,让自己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护住紧紧搂在怀里的襁褓安然无恙。

不管她是谁,我只想扶起她。

可我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

我又看见有两个孩子携手跑来,只听见那个白衣男孩欢快地叫道:“风儿你快瞧,桃花!”两个孩子手牵着手,都仰起头来,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不!那两个都不是孩子,而是两个小小的人偶,两个用布缝制的人偶,他们的身上都带着血写的字,他们的脸,雪一样白……

这个梦很是漫长,漫长得最后我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睡还是醒,直到恍惚中我觉出自己似乎是躺在锁风轩里。

锁风轩,已经和我记忆最深处的那个道观一样,都仿佛早已是前生前世的事情,遥远得再也不能企及。

似乎我想起了道观里抱着我打坐的老师父,我竟然没有一滴泪。

似乎我看见了周遭有好多人围着我哭泣,我也没有一滴泪。

我是一棵树,树怎么会有眼泪?

耳边有人在叫一个名字——风儿。

对,那些人都朝我喊过“风儿”这个名字,他们看着“风儿”,哭着的,抱住的,太乱了,乱得我不想睁眼,我想睡去,没有梦的那种,就那么沉沉睡去,一直都不醒。我累极了。

也许我一直都不醒来,他们就会把我埋到泥土里罢。

阿芝姐姐是不是已经在泥土里了呢?香香也在泥土里么?我们能不能在泥土里见面呢?

可是,阿芝姐姐见到了香香,她们姐妹亲人团聚,那我呢?我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不知什么时候,心口里的火流渐渐冷却,越来越冷,冷成了一道阴寒无比的冰流,比在青州穿入心口的冥玉还要阴寒彻骨,冷透了五腹六脏,冷透了心脉骨髓。

或许,是风雪太大了,把我也彻底冻成了一块冰。

冷,真的好冷。冷得好疼,冷得麻木,冷得让人很盼望能够死去。

渐渐,我竟然觉出有一丝丝温暖,真的,很淡的一丝丝温暖,可是,在无尽的寒冷中,这一丝丝温暖就已经足以让我不惜一切。我想抓住,拼命地想抓住,我害怕它会消失,我只想抓住它。

可我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

恍惚中我听见有人又在轻轻呼唤“风儿”这个名字,而且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这让我害怕,我想退缩,却又没有退路。

可我还是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奇怪,原来我竟然早已睁开眼,只是此时才能够看到。

眼前有个人正用一双手紧紧握着我的右手,似乎那微弱的一丝丝温暖就是从这双手上传来的。

那人全然看不出我也在看他,他只是仍旧自顾自地轻声说道:“……风儿,南鸿从家里带来的梅子果香得很,你闻见了么?你以前最是喜欢吃,这回他特意给你带了很大一包来。昨天又有十几颗又红又大的果子烂掉了,你见了必定会觉得可惜,风儿,赶紧醒过来,大伙儿都一颗也不舍得动,都给你一个人留着。”他突然背转头,用衣袖在眼睛上按了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回头来,轻声继续跟我说话,“风儿,我知道你瞧得见我,你一直都瞧得见我是不是?你只是累了,睡够了你自然就会醒过来是不是?你乖乖醒过来,大师哥买了粽子糖给你,还有百合酥饼,镇上卖的莲子糖都是有莲子心的,你留儿姐姐就给你一颗颗剔去莲子心,一丁点苦也不让你吃了……”

我不能动,也不想动。

我的心也是一动也不想动。

自然我也就懒得去想眼前这人是谁,还有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些什么意思。

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我累了,终于合上眼就又睡了,无梦。

-------------【镜头转换】-------------------------

顾澜生从师父房中一出来,就急急火火地朝锁风轩而去,远远看见锁风轩的时候,却见笛轩正从棋窗茶绿门口飞快地跑出来,连裙角给门口的玉兰挂住也浑然不觉,身子摇晃着直朝“水流云在”的方向跑去。

澜生赶忙跟过去,眼瞧着她一口气奔进“水流云在”,扑在亭中的石桌上哭得瑟瑟可怜。暗自深深叹了口气,澜生方加重了脚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笛轩的肩膀,柔声劝道:“别哭坏了身子,于事无补。”

笛轩猛然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里盛不下的痛都化作了眼泪,一对对一双双地砸在白石桌面上。望着顾澜生,笛轩向来温婉的语声里带着少有的刻毒:“顾澜生,都是你做的好事!这回终于是合了你的心意了?你终于心满意足了是吧?”

澜生给她质问得语塞,好一阵方嗫嚅道:“我……这……我有什么心满意足的?”

“你还不满意?不是你一直在背后撺掇着大师哥惦记风儿么?如今可好了,顾澜生,你好大的功劳,你可算是为了你大师哥牵红线了是吧?你……你……你无耻!”笛轩越说越是气恼,婉秀的娥眉此时几乎竖起,纤长的手指直直指着澜生的一张俊脸,抖索得如同亭外风中的梅枝,“你……你忘了留儿说,风儿只怕是已经给破了身子的!”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