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形消影绝惋卿魂
幽暗之中,依稀能辨出风儿衣衫单薄,瑟瑟蜷坐,似是在避雨,又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只自顾自地饮泣,不时用苍白的小手揉抹泪眼,全然没有看见呆立的逸阳。
逸阳死死盯着风儿,一时间只觉心头突突狂跳,砸得胸口里发痛,眼眶中也酸酸涨疼,眼泪已然控制不住地簌簌而落,想开口,又担心惊到风儿,好一阵子方颤声低低唤了句:“风儿……”
风儿身子轻轻一震,抬起头来怯怯看向逸阳,毫无血色的脸上还挂着两颗盈盈的泪珠。
眼前的风儿还是六、七岁时的稚童模样,而此时的逸阳却并未觉出有异,他只是痴痴地望着风儿,只怕一眨眼她便消失不见。
犹豫再三之下,逸阳还是小心翼翼开了口:“风儿,跟我进屋去罢,外面下雨,湿凉得很。”
风儿并不开口,只是一双泪眼望着逸阳,她缓缓站起身来,却反而一步步往身后的更幽黑之处退去,眼瞧着便模糊了身影。
逸阳心下着急,急忙上前想要去拉住风儿的手臂,突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你放开风儿!”分明便是当年暮宇稚气未脱的声音,正与当年自己初见风儿之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逸阳蓦地一愣,回头去看时,身后却又根本没有半点暮宇的人影,赶忙再转过头去寻风儿,可哪里还有风儿的踪影?似乎方才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已经彻底溶进了周遭的无边暗夜之中。
逸阳心下大急,一头冲进黑暗之中,失魂落魄地四下里寻找,口里再喊出的“风儿“二字,嘶哑而凄惶。
天可怜见!竟然又让逸阳在一片幽黑之中听到了隐隐的抽泣声,逸阳仿佛是绝处逢生,也顾不得去抹自己脸上的斑驳泪痕,惶惶四顾,好容易辨别出那声音的方向一路寻去,却只见一身黑衣的风儿正孤零零抱膝坐在生满衰草的坟茔之上,仍旧是在瑟瑟哭泣。无边无际的秋雨仍旧细密如丝,无尽无休,却打不湿风儿身上的单薄衣衫,浑似全然与她无干。
逸阳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情形,一时终于才明白,自己此时是在梦中。
原来,早已是生死两分。
原来,早已是阴阳永隔。
原来,相逢只能在梦中。
知道了自己是在梦中,逸阳再不敢言语,只是痴痴望向咫尺之外的风儿。
她终于还是肯让自己在梦中见到她了。
只想再多看她一会子,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好的。生怕自己动一动或是发出半点声响,便会让自己自这梦中陡然醒来。若是这梦醒来,却又不知再要等到何年何月,方能再一见风儿的音容。
如今,自己此生所有的奢望,也只剩下能还这么望着她。
梦境还是被骤然醒来打破,逸阳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哪里还有风儿的半点影踪?只觉得颊边一片冰冷,枕上一片潮湿,原来,竟是给自己的泪浸醒了这一场旧梦。
逸阳的心口里空空地疼,疼得辗转间再也不能安睡,便披衣起身,推门踱出屋外。屋门旁并没有风儿,坟茔上也没有风儿。只有沉沉黑夜里的无边瑟瑟秋雨,潇潇然下个不住,和方才梦境中所见一般无二。
终于能够梦见风儿,却让逸阳的心里更加难受。第二日整整一天,逸阳都一直神不守舍,总觉得孤零零的风儿就在坟茔左近,可自己就是看不到她的踪影。直到夕阳半坠时分,逸阳仍然痴痴守在风儿的坟茔旁,愣愣望着那一丘衰草。也许,泉下孤寒的风儿也正凄凉凉望着自己,可事到如今,除了相顾无言,又还能说起什么呢?忽又想起“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诗句,更觉万无生趣。
他也不知出神了多久,听得背后有人走来,那人脚步轻盈,似是相识之人,却又并不是笛轩,逸阳缓缓转过头去,登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只见风儿穿着一身月白衣裙,正径直朝自己走来。
逸阳只道自己又是在梦中,强忍住心头骤然翻涌如浪的难过,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息。痴痴望着那张日思夜盼的面容,逸阳心头只如千斤重锤般一下下地狠砸下来,砸得整个胸腔里都颤颤地疼。
眼前的风儿并不是逸阳昨夜梦里的孩童模样,她已然有了几分少女的窈窕模样,此时的神情也不再是委屈哭泣,而是落落大方地走到逸阳身前,款款行礼道:“请问公子,九离山庄可还远么?”她说话语声柔缓,行事不慌不忙,礼数周全大方,又让逸阳觉得十分陌生,及至忽然发觉她额头光洁,并不见被刺青的“佛”字,不由一时脑子糊涂做了一团。
那女子给逸阳那定定的眼神瞧得也是莫名其妙,但显见得是素来教养甚好,举止仍是从容稳重,开口仍是彬彬有礼:“小女子要去九离山庄拜见秦掌门,但似乎是将道路走错了,不知能否麻烦公子指点一下路径?”
逸阳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开了口:“风儿,是你么?”
那女子原本走迷了路,好容易在这荒山野岭间见到有人,十分欣喜地前来问路。不想眼前这个看似正人君子的青年却只一味满脸痴痴呆呆地死盯着自己,说出话来也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及至瞥见逸阳身旁的墓碑上写着“秦氏立风之墓”,已然猜到他将自己当做了墓里之人,暗觉此人或疯或傻,便不想再与他多话,微笑说道:“既然公子也不晓得,那小女子再寻别人问路就是,就此别过。”说着话施了一礼,转身飘然离去。
眼瞧着那女子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开外,逸阳忽然大步追上去,又问了一句:“风儿,你到底是不是风儿?”
那女子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见逸阳痴痴怔怔只是望着自己,脸颊上竟然还带着泪,不由退了半步:“我……我不是风儿,我是步烟。”
烟儿站在秦正杰面前的时候,秦正杰也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等烟儿开口说出“我曾祖梅鹤溪命我来请秦掌门移步前往回钟岭上一见,有位故人想与秦掌门见上最后一面”的时候,秦正杰更是大吃一惊。
天已擦黑,秦正杰只带着逸阳,跟着烟儿走过注雨峡,沿着回钟岭上的松木林一路往高处行走,等来到梅五和君自安居住的茅顶木屋前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却见梅五和君自安师徒二人正手提灯笼站在门外,显然是候着自己到来。
梅五年过六旬,却腰板笔直精神矍铄,一见秦正杰师徒,便抱拳拱手迎上来:“家师在此已经等候秦掌门多时了。”
秦正杰也忙向梅五还礼道:“让几位前辈久候,在下失礼失礼。”
在前引路的烟儿笑着向屋中说道:“太爷爷,是烟儿走错了路,这才耽误了时辰。秦掌门可是接到信儿就立马动身了的。”说着话,朝跟在梅五身边的君自安皱了皱眉,撅起小嘴又道,“君叔叔告诉我的路径,差点儿把烟儿指到了离苍峰去。”
看梅五横了君自安一眼,秦正杰心里自然明白,这只怕也是君自安在从中作梗,反而替他打圆场道:“九离山本就山路难行,记错路径在所难免。何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非烟儿姑娘误走到升仙崖,我这个痴心徒弟还不肯下升仙崖一步呢。”
一众人来到门前,屋中传出一个苍老但依然清朗的声音:“请秦掌门一个人进来。”
秦正杰应了声“是”,回身见梅五朝自己略一点头,随即就带着众人都朝后退去。秦正杰也回应点了点头,这才轻轻咳嗽一声,伸手推开屋门。
屋子正中的粗木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桌旁并没有人。秦正杰回身关上房门,才见窗边站着一个瘦长的身影。
只见那人只做了一副寻常教书先生的打扮,虽是白须白发,显见得已是颇有些年纪,但清矍的面容仍然不显老态,甚至至今还依稀现出此人年轻时的丰神俊美。老人一双眸子温和而深邃,静静朝秦正杰一望,很是随意地说了句:“既来之,则安之,你先坐下罢。”
秦正杰上前深施一礼,恭敬道:“前辈在此,晚辈不敢落座。”
那人摆摆手:“不必客套,先坐下,我有话问你。”
秦正杰心中觉得自己贸然落座很是不妥,略一犹豫,还是躬身答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晚辈就大胆僭越了。”随即便拣了个放在下首的粗木椅子,规规矩矩坐下,“前辈问话,晚辈绝不隐瞒。”
梅鹤溪微微点点头,却不再瞧向秦正杰,而是又转向后窗外,望着山间的一轮新月:“风儿走的时候,你是否已经知道她不是林芳伊的女儿?”
秦正杰见他开门见山,心中狠狠一痛,喉头动了动,方道:“是,当时就是在此处,晚辈看到了水凝姑娘留下的信,才得知了风儿的身世。庄太师叔与晚辈一同当即就赶去解救,可惜,为时已晚,风儿被水盈带走,等寻到升仙崖之时,那孩子已经遭了水盈的毒手。憾事已成,秦正杰后悔自责不已。”
梅鹤溪沉吟半晌,才问道:“她是怎么死的?”www.)
秦正杰咬着牙忍着喉间酸涩,好不容易才说出:“千刀万剐,骨碎血尽,死无全尸。”
梅鹤溪突然转过头来,双目炯炯盯住秦正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如今很是后悔当年决定将风儿交在你手里。”还不待秦正杰开口,梅鹤溪又转而道,“也罢,此事容后再提。有个人千辛万苦赶来,要亲口告诉你些事情,只是你要先答应,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人,否则,你现在就走罢。”
秦正杰心中又痛又悔,此时又升起些疑惑,迟疑问道:“敢问前辈,那人是谁?”
梅鹤溪已经听梅五说过秦正杰与水凝至死不相见之事,猜到他以为是水凝,沉了沉,淡淡说出“林芳伊”三个字,果然见秦正杰低低“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