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意和宝心都半半低下头,悄悄对视了一下,眼角眉梢之间都不由得露出些轻蔑之色:夫人?她倒是真叫得出口!这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钻出来的小蹄子一脸村气,行事更是不着四六,就她这个糊涂德行竟然还妄想着要攀高枝?大公子带回来的那个什么小师妹就是一副痴痴呆呆的痨病鬼模样,还不知有没有个正经来历出身。王妃娘娘始终都全然不拿正眼瞧她,也不过就是看在大公子的面上才许她进府暂住,也不知眼前这个小村蹄子哪只眼睛能看出来那丫头能做“夫人”?在外面没人理会也就罢了,如今进了兴宁王府,竟然还敢这么称呼,也忒胆大忒没规矩了。
长生却只顾着着急,哪里顾得上看周遭人的眼色?她此时只怕逸阳怪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公子,都是长生大意了。月儿出去煎药,奴婢守着夫人,见夫人一直睡得安稳,奴婢就想回房去取些针线来做,半刻不到就能回来。只因着奴婢们的行李还都不曾打开,翻找之下就耽搁了一会子,不料想再回屋时,就见夫人已经不在床上了,屋里屋外都找不见她,想是一个人出去了。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逸阳闻言心下已经着了慌,只匆匆说了句“你起来”,就大步朝屋中奔去。
推开屋门,喊了两声“风儿”,哪里有人应答?里外几间屋中都找了个遍,也不见风儿的影子,见身后几个人一直只是尾随着自己,便回身吩咐道:“长生,你去将所有屋中每个角落、箱子柜子都打开,仔细查找一遍。宝意你带着几个人提灯去后院,宝心带人提灯去前院,仔仔细细找,一块山石一从草木也不许放过。”众人应了正要转身,逸阳猛然想到什么,沉声道:“都且住,记住都不许惊动了外面的人,哪个要是敢去惊动王妃,我不饶她。”
众人赶忙应承,然后脚不沾地地各自去细细寻找。
逸阳皱了眉,站在房门口仔细想了想,见这院中果然也和棋窗茶绿一般,其中也有一条窄窄的石子甬路穿入竹丛,迤逦蜿蜒朝向院子的西南角,便自己提了一盏灯笼,快步沿着这甬路寻找过去。
绕过几丛郁郁葱葱的金镶玉竹,果然见这甬路的尽头竟也有一个小小的海棠角门,一时悚然心念一动:难道这里也建了一处锁风轩不成?
角门上并不曾上锁,逸阳伸手推开木门,外面却是一片漆黑,提灯进去照了照,竟然只是一个半荒的空院子。想了想方位,才辨别出这里的位置应是当年二弟居住的小院,想来王妃此番改建西院,还是占用了一部分这个空置已久的院子。也不知是时间匆忙,不及将整个院子都拆了扩入西院,还是母亲终究仍是想在府中保留一点二弟曾经居住过的痕迹。如今此处只剩下几间房舍和所剩很小的院落,久无人气,草木倒也生得自在葱茏,天上新月光薄,院中幽暗恍惚,越发显得凄清落寞。
逸阳提着灯将每个空屋都细细照了一遍,并不见有人,又推开这院子西边的另一扇门,看院外便是王府西端的“己思园”,正待要跨出院门,却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随即便听得那人轻唤“大公子”,正是月儿的声音。
逸阳应了一声,月儿已经追到近前,俏生生说道:“大公子莫急,五公子已然送夫人回来了。”
逸阳赶回到自己屋中,五公子江碧阳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逸阳顾不上理会五弟的失礼,见风儿躺在床榻上,赶忙上前看视。却见风儿紧闭双眼,脸色雪白,早已不省人事,逸阳见唤了几声“风儿”也不管用,忙抬头问身边的月儿:“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月儿一脸委屈,跪下回道:“奴婢也不知晓夫人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原本是去厨房煎药,回来的时候走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进个不认识的花园子里,正着急找不到回来的路,忽然就看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公子正抱着夫人,夫人那时候便已经是晕过去了。”偷偷抬眼看逸阳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赶忙又低下头继续说道,“奴婢正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白衣公子就叫住我问:‘你是哪个屋里的丫鬟?看着很是面生啊。’奴婢赶忙答说是伺候大公子夫人的。那白衣公子“哦”了一声,将抱在他怀里的夫人朝奴婢示意问:‘这丫头也是跟你一道来伺候我大哥夫人的?她可是有心疼病?’奴婢听他如此称呼,便猜想他是公子的弟弟,赶紧跟他说明这就是大公子的夫人,并不是丫头。五公子就说夫人是走到己思园的石桥上就突然昏过去的,他刚好路过扶住了夫人,才没让夫人跌下桥去。方才,五公子将夫人送回来,放在床榻上就走了,奴婢说了请他留步与大公子一见,他说还有事,便匆匆走了。”
先将众人都打发出去,逸阳在风儿身上推拿了一会子,又取出银针,在她内关、气舍,十宣几处穴位上一一点刺。见风儿渐渐松缓过来,慢慢睁开眼睛,便轻轻将她抱起在怀里,正要问她可觉得好些,风儿却张口便哭道:“宇哥哥……你回来……”
逸阳心下一痛,却不愿多想,只赶忙拉住风儿的手,柔声哄道:“风儿,快别哭,告诉大师哥你怎么了,别哭啊。”
风儿不敢放声,却已然哭得气喘声噎:“宇哥走了……我想宇哥……”
看她哭得肝肠寸断,逸阳瞧得实在心疼,搂着风儿只顺着她又哄又劝,风儿总算是渐渐止了哭,可只是不住抽噎,也再不肯说话,眼睛怔怔望着帐顶,楞柯柯也不知她在想什么。逸阳见怎么也问不出缘由,深深叹了口气,也只得作罢。
好容易哄得风儿睡着了,逸阳自己也乏累得很,便打算也睡下。哪知刚刚才解了外衣,忽听门外月儿轻声来报,说是五公子求见,月儿请他明日再来他也不肯,这位五公子已然竟自去了外面书房等候。
逸阳素知这个五弟行事乖张、一向只以顽劣闻名,自从上回挨了打逃出去,至今已经有将近一个月都不曾回家来,家人四处寻他都寻不到,谁知他竟然大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己又回到府里。方才送风儿回来,对自己避而不见,此时已近三更,又忽然跑来要见自己,还等不得明日,真不知这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样。
逸阳吩咐月儿给他先送些茶水点心过去,不可再惊动旁人,自己则整理一下衣裳,便到外书房与这个五弟相见。
锦王之难发生的时候,碧阳尚不满三岁,是以在逸阳的记忆中,碧阳大体上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奶娃娃模样,仗着爹爹的疼爱只是整日调皮捣蛋,给爹爹骂了也全不在乎,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扭头就跑,跑回来就能继续调皮捣蛋。
后来逸阳能够在母亲生辰的时候回来省亲,碧阳却不是偷跑出去,就是被爹爹叫人将他锁起来责罚,兄弟之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一想,上一回见到碧阳还是三年多之前。逸阳对这个五弟的事情大多都是听家人说起的,林林总总一归结,大体上都是他如何又悖逆如何又闯祸,如何又惹爹爹生气,如何又给爹爹责备,如何又逃跑出去,总之,就没听说过他消停安生的时候。
及至推开书房门,逸阳几乎认不出眼前的碧阳。
最近的记忆,还是这个捣蛋小子给爹爹关在柴房里,抱膝蜷在黑暗中的委屈模样,而眼前之人,却是长身玉立,白衣如雪,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青玉箫,分明便是个半点不沾人间烟火气的翩翩佳公子。虽然才过十六岁,可碧阳的身量已然高过四弟恄阳,与逸阳相比也不过只差两、三寸,虽仍旧是身形单薄了些,举止间却是更添一段风流态度。
碧阳原本正信手翻弄着架上的书典,听得逸阳进屋,便回过身来,随意拱了拱手,笑道:“大哥今日携妻归来,小弟也是才得了消息,恭迎来迟,还望大哥恕罪。”
逸阳原本也不是拘泥于俗礼之人,是以也并不在意幼弟礼数上的随意轻慢,微微一笑,也还了一礼:“五弟肯来回来就好,晚饭时节,家里人还都忧心一直找不到你,你倒是消息灵通来去自如。”
兄弟二人略略寒暄了两句,碧阳便起身道:“我此番就是专程来见见大哥,尽兴而归,快哉快哉。明日小弟还有个雅集,过两日还约了朋友起个诗会,就不多耽搁了,反正这几日还要在外面盘桓,大哥也不必告诉爹娘说我回来过。”
逸阳听他所说也不过都是些文人雅事,倒也不想阻拦,笑道:“我不说就是了,你自己在外面也要当心,赶在爹爹到家之前回来才好。”看着已经出落成如此俊雅人物的五弟,心中也很是喜欢,“几年未见,一直听闻说五弟整日杂学旁收,今日一见,果然是越发风雅得紧。看你这箫不离手,想必也颇有所成,等你回来,我备下薄酒相邀,以期能听五弟吹上一曲,就当我这俗人也附庸风雅。”
碧阳见大哥言语间颇有亲近之意,不自觉便露出些惫懒本相:“吹箫弹琴,饮酒泼墨,吟诗作赋,填词谱曲,都不过是为了解个闷儿罢了。反正似我这等闲人,除了能作践绫罗浪费珍馐,也不过就是靠着这些雕虫小技虚打发时光罢了。难不成这堂堂兴宁王府,还指望着我这等身份低微又不得王爷待见的庶子光耀门楣不成?”说着大咧咧哈哈一笑,便朝门外走去。
逸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拉住碧阳,随着他一道儿缓步前行,口中由衷劝道:“五弟,这等风雅作乐的事情,旁人也说不得你什么,只不过那等烟花之地,终究不是个好去处。”
碧阳仰头哈哈一笑,倒也不以为意:“那里不是个好去处,这王府就是个什么好去处么?我左不过是个锦衣华服包裹的废物,就是生在这王侯之家,也说不得是命好还是命歹。大哥,你才回到这王府中来,这当中的许多烦心之处,你也还未必都知晓,你且多花些心思照顾好你那小娇妻罢。我今夜从西后墙上进来,正瞧见你那小娇妻昏倒在地,险一险就跌进池塘中了。”见逸阳神色一黯,似乎是暗暗叹了口气,碧阳眉毛一扬,又伸指大赞道,“我倒是没想到大哥竟敢违拗爹爹的意思,为了娶自己心爱的女子,决然推了与魏尚书女儿的亲事。就这等勇气和魄力,小弟委实是从心里钦佩得紧呐。”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便全不分尊卑地一掌拍在逸阳肩头上。
逸阳也不在意,苦笑了一下,摇手叹道:“有什么可钦佩的,这原本是我自己的婚姻之事,不想如今倒要对不住了几多旁人,这其中的辛酸,也只有我自己来担罢了。”ぷ99.
说着话,兄弟二人已经缓步走到书房门口,碧阳正要开口,忽听门外传来月儿急匆匆的声音:“启禀大公子,夫人又不见了。”
逸阳陡然一惊,碧阳见状,颇为识趣地一拱手,大咧咧道:“大哥既然有事,小弟自不打扰,我去取些盘缠就自去了。”说罢,自己动手开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