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夜,无昔又来到石洞,三百果然又在等她。
此时的无昔已经心如止水,冷冷望着三百,说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闲心去替你打听你是谁。我是王女的女儿,王女的亲妹妹水凝是我的生母,你一个低贱的瓮奴,与我是攀不上什么关系的。”
三百那双小鹿似的大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即便是失望,却并没有无昔事先料想的眼泪,但那瞬间失去光彩的眸子,还是说明了他此时很受伤。
看他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失去了热切和期盼,无昔望向三百的目光反倒愈发坦然,唇角更带上了一丝丝狠毒的笑意:“我说过:‘对别人有所期待,最后都只会失望。’你现在明白,还不算太迟。不过,算你走运,我也需要你的忠心。你给我你的忠心,我给你你想要的。”她缓缓说出这些刺心的话,却刺得自己的心也有些难受,“你要明白,你自己还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是你的运气。你若能懂得用这个来换取你想要的东西,可比只傻乎乎地期待别人给予,要实际得多。”
三百静静听着,始终也没有像无昔事先预料的那样伤心流泪,或者绝望哭泣,他只就那么木木然地站着,瘦弱的身子似乎有些佝偻,仿佛他只是一棵枯死的小树。
他的身量其实比无昔还略高些,而此时,无昔却仿佛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个又聋又哑的低贱瓮奴,继续缓缓说道:“你一个低贱的瓮奴,能活着已属不易,何苦多增妄念。”
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黯然地低垂着,那双像她梦里的小鹿一样好看的眼睛仿佛也已被一片死气吞噬了所有灵气,无昔忽然想起,在那个漫天死气的绝望黑夜里,就是这双眼睛,曾带着满满生气的笑意,为已经饥渴到了极处的自己,生生劈开了一条活路……不!不是!你在胡说!即使没有他,水无昔也绝不会死!在这个世上,能让水无昔活下去的,从来都只有水无昔自己!
于是,无昔咬牙笑道:“你不要让我觉得我亏欠了你,否则,我就只有杀了你。”
言尽于此,无昔只觉自己再也不想开口说半个字,便转身昂然离开,自觉很是骄傲洒脱。只是可惜,等到了这石洞接近洞口的极窄处,却还是要四肢着地爬出洞去。
又是几乎快到石洞口的时候,三百又同上回一样追了上来,又是把一张折得只有蚕豆大小的廉价草纸塞在无昔手里。无昔又是想要抛掉,而这一回,又是三百眼里满满的泪水,让无昔终究改了主意。于是,无昔也还是同上回一样,仍是不言语,只将纸条捏在手心里,出洞后便飞身攀上陡峭的崖壁而去。
字条上的字迹比上回更加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写得十分用力,墨汁透过薄薄的草纸,又兼仍是在墨迹未干之时就匆匆折起来,使得这张墨迹狼藉的字条更加狼藉更加难看:洞给你,我不来了,你需要,练好功夫杀水盈,活下去。
无昔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一把将那张薄纸死死攥在手掌心里。
青州的端午习俗十分热闹,河上赛龙舟,门旁挂艾草,各家各户堂屋里供奉着天师或者钟馗像,房中贴着五毒符,孩子大呼小叫奔跑着放纸鸢,青年男女则或佩香囊,或拴五色丝线,人人都吃粽子饮雄黄。这些年还有从宫中传出来的一种叫做“射粉团”的游戏,是将一个做得又小又滑的糯米粉团置于盘中,从十步之外以小弓箭射之,射中者则可取粉团来吃,未射中者罚酒,十分有趣。
水盈带着无昔来到青州过节,杨朝客自是十分欢喜,将之前过年时未能见到女儿的不悦一扫而空,又见到这个数月未见的女儿竟出落得愈发娇艳,且见了自己也不似之前那副冷冰冰的疏离模样,心中更是喜欢,是以虽瞧出无昔又瘦了些,脸色也不甚好,倒也并没向朝水盈询问,只顾着命人将为无昔新做的数套衣裳和许多首饰都一一拿上来,连问无昔可喜欢。
水盈的手一直给杨朝客握着,心中也是甜蜜,便也笑着吩咐无昔:“你爹爹给你的这些自然都是好的。既然是在你爹爹这里,你都听你爹爹的就是了。去挑你喜欢的,梳洗装扮好就过来一道儿吃饭。”
无昔一向对这等金银珠玉无甚兴趣,也不喜那些描金绣锦的绫罗绸缎,只是为讨水盈喜欢,见今日水盈穿了一身雪青色绣金芙蓉的烟罗衫及八幅曳地裙,便也挑了一套浅雪青色的衣裙穿了,随便让丫鬟拣几样簪环首饰替自己戴上。她虽然懒得施以粉黛,可听水盈方才分明吩咐了“装扮”二字,也不敢违逆,只好取过胭脂盒子,点一下唇,便起身赶去水盈身边伺候。
倒是杨朝客一见她这身装扮就连声夸好,连连拍着水盈的手,笑道:“你说这回来要给我个惊喜,我果然是喜欢得紧。半年未见,这丫头竟出落得标致了许多,如今再一打扮起来,果然是我杨家女儿的模样了。”极品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水盈抿嘴一笑,故意道:“她是你杨家的女儿,就不是我水家的女儿了?”
杨朝客闻言,心中却是陡然一动:是啊,我杨家的女儿,却为何要姓水?面上并未露出颜色,只一边招呼水无昔坐到自己身边来吃饭,一边向水盈笑道:“都半年没来我这里了,让爹爹很是想念,这回可是要让我的玉儿在爹爹身边多住些日子才成。”
水盈瞥见无昔听得“在爹爹身边多住些日子”之时眉心微微一动,眼光则是切切望着自己,知道她不愿在杨朝客身边久留,便朝无昔一招手:“到娘这边来坐。”又朝杨朝客乜了一眼,赌气道:“如今这一见了女儿,就不要女儿的娘了。”将杨朝客伸过来拉自己的手轻轻一推,“明日我回岛上去。”
杨朝客见无昔已经站起身,眼瞧着就要去过去水盈那边,便伸左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右手里的描金折扇在无昔头上轻轻敲了一记:“都是你这丫头,害我又惹恼了你娘。”他原不过只是个调笑,却分明觉出无昔的身子狠狠抖了一抖。
无昔也不料自己会被那扇子吓得如此失态,心中打了一个凛,唯恐被水盈发现,赶忙做出个委屈的神情望过去,小声说道:“娘——要是这样,下回我不来了。”
杨朝客心中正有些疑惑她方才的战栗,此时闻听她如此说,登时笑容全收,沉下脸道:“你说什么?”
无昔已经发觉到水盈眼中的笑意渐冷,她借着犹豫的刹那心念电转,再开口时,声音更小了些:“若是孩儿在这里,碍了爹娘的眼,让爹娘不喜,那——不如孩儿以后还是不来了。”她似乎是实在忍不住委屈,咬了下唇,又小声道,“只是,无昔舍不得娘。过年的时候,娘将无昔一个人丢在岛上,无昔每一日都吃不好睡不稳,后来还大病了一场。”她这话倒也算不得全是说谎,那时候她正被水盈罚做了岛上最低贱的瓮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日没夜地干着脏活、累活,还要时时遭受毒打,说“吃不好睡不稳”已经是大大的粉饰了。
这话在杨朝客听来,却只道是她女孩儿家也在跟自己故意赌气,反倒释然而笑,仍是将她拉在手里,故意皱眉道:“胡说。你说不来就不来了?”可他心下到底还是有些憋闷:着玉儿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就只跟水盈亲近呢?怎么就与自己总有些生疏呢?他陡然想起,无昔那日忽然跑来向自己求救,自己竟浑然未觉,只怕她那回办事不力,回去少不得要给水盈责罚,想是吃了许多苦头。如此看来,又显然是自己太大意了,生生错过了与女儿亲近的机会。
杨朝客想通了这一层,便又觉得这眼前是女儿故意与自己撒娇使性子,却不也是父女之间该有的样子?于是又改为柔和下声气,展颜笑道:“好,好,爹爹不与你抢你娘就是了。这孩子,眼下好端端的正过节,你撒个娇差点就煞了风景,真真是给你娘宠坏了。”就由着她坐到水盈身边去,才又朝水盈笑道,“我骂了她,你也不许再扫我的兴。你母女两个都得留在我这里,不住满半个月,哪个不许走。”
看水盈和杨朝客二人继续你侬我侬,坐在水盈身边的水无昔方才暗暗松了口气。方才自己被杨朝客的扇子吓得几乎失态,让水无昔心中越想越是忐忑:难道——难道是自己当真还记得些过去的什么?
一连数日,这一番亲慈女孝的戏码没黑没白地演下来,几乎将无昔累了个筋疲力尽心神俱疲,好在水盈倒并未如杨朝客所言住满半月,只住了十日便提出要回岛上去。杨朝客自是不舍,反复挽留,但水盈言说,若是再多做耽搁,只怕自己阿修罗道中的事务积压太多,反倒恐怕要误了二人的七夕之约,杨朝客这才勉强答应。
不料水盈离去之后才不过十几日,杨朝客就得到老罗送来的紧急消息,说是安平郡王不知为何忽然生疑,已经命人在暗查升平翁主和其小妹的死因。杨朝客虽然知道这“乌雪散”杀人不留痕迹,可心中也难免惴惴。
而更惴惴不安的,还是水无昔。
自从那日在杨朝客面前受了惊吓之后,向来无梦的水无昔便开始常常做梦,做很多极为可怕的噩梦,让无昔经常在半夜里陡然惊悸而醒。但就在睁开眼的一刹那,无昔便已经再也想不起方才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心口里仍然觉得像是被一只巨爪抓扯得粉碎,疼得一阵阵心慌意乱,以至于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但无论醒来之后的无昔如何拼命回想,可就是根本无法记起梦中的一鳞半爪。
夜里噩梦惊魂,白日里的无昔却只能照旧一切如常,若说在旁人看来她有了什么变化,那便是如今的水无昔已经名副其实地成了水盈眼前的大红人,不仅是每日里跟在水盈身后形影不离,就连以前不许她插手的道中事务,如今也每每都要先让她说些看法。众人就是再眼瞎,便是只剩下耳朵听听,也能听明白,水盈这是要将水无昔培养成为自己的继任之人。
邹望亭素来心思缜密,且又是见识过当年慕容晚是如何教养水盈,自然是比旁人更知道这其中的“春江水暖”,何况他更在水无昔的容貌变化上,察觉到了水盈已经将王女的独门心法传授给了水无昔,只不过,恐怕以水无昔的谨慎多疑,必定还不肯将那套心法的秘处说给无昔知晓。
他心中明白,表面上毫无痕迹,对水无昔全然照旧,还是跟从前一样的不远不近。即便是他邹望亭能够发觉出水无昔每每经过花鲤池的时候,都会朝那几个小瓮奴之中最瘦弱的那个望上一眼,也不会表现出对那个小瓮奴有一星半点的额外优待。不过是又过了几日,他借口要那几个小瓮奴继续将池边的湖石上都要养上碧绿的苔藓,便要在夜间也须得勤洒清水,便命他们也不再每日都回到瓮奴营,就在左近给他们找了间空屋住下,将厨下剩余的吃食随便给他们一些。顿时,这几个小瓮奴的日子便如同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才过了十数日,那几副干瘪枯瘦的小身板竟然还都壮实了不少。
费不嗔最近的日子看似也过得平静非常,只是心里可没有邹望亭那般坐看云起静待花开的坦然和从容,他一直在暗中不断筹措精心布局,谁料想到了如今这等利箭已经要搭在弦上的节骨眼上,水无昔却莫名其妙地将箭又放在了一旁。
费不嗔暗猜:难不成她是见水盈有意要传位给她,于是便改了主意,干脆就巴巴等着接任了?那自己之前做的那许多功夫,岂不就都成了多此一举?如今这等形势,眼里不揉半点沙子、七窍玲珑心里都是猜忌的水盈还在大权独揽,这要是等个来日方长,万一其间被她察觉了半丝半缕的蛛丝马迹,那自己可真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心焦归心焦,奈何无论是费不嗔派人进去传话,还是见面之时亲自向水无昔直言,岿然不动的水无昔都连句解释也没有,只还是那句:“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