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低头不语,半晌,才颓然答道:“我是幻空。”她胳膊上的伤处血迹已经凝干,将衣裳粘连在皮肉上,幻真脱不下来,风儿扭回头,瞧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黑色外衣,心下说不出的难过愈发汹涌,一咬牙,也不顾疼痛,伸手便将那衣裳狠狠一扯,衣裳是脱了下来,却将几处伤口都又撕扯开来,登时都是一片鲜血淋漓。
风儿却似乎并不觉得疼,她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殷红的鲜血从伤口里淌出来,在雪白的胳膊肆意张牙舞爪,红得肆意狰狞。
幻真给她这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鲜血赤红得凄厉刺目,好一时才惊觉起来,手忙脚乱地从怀里取出一块白色的布巾,小心地给风儿擦淌下的鲜血。
风儿哑声喃喃自语:“这血到底还有多少,怎么就流不尽呢……还要捱多久……”
看着她簌簌而下的眼泪,幻真的手狠狠一抖,慌忙忙拿了沾着血的布巾便去给风儿拭泪。
此后风儿由着幻真给她除去下衣,便只是流泪,不再言语。幻真原本还疑惑她小小年纪,如何会在心口上有那般恐怖的伤疤,待得一见她身后凌乱交错的狰狞伤痕,又不由得紧紧皱眉,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怎么打成这个样子?你师父打你了?”
风儿忽然一把捂住脸,呜呜哭道:“我师父对我好……好得很……”
幻真听出其中大有蹊跷,但见风儿哭得痛,又几乎遍体是伤,也不好再开口,只极小心地将她带到浴桶边,轻声道:“赶紧洗洗罢,入了佛门就好了,菩萨会保佑你的。”
风儿一碰到水,登时便是一哆嗦。幻真又叹了口气:“庵里从来都是冷水洗澡,你也须得习惯。”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幻空,咱们出家人,不是来享福的。”
见风儿低头不语只是啜泣,幻真不敢再耽搁,手脚利落地给她擦洗干净,又将方才取来的红伤药小心给她敷好,又给她拿素衣换上。
风儿一直由着她摆弄,自己只是低头哭泣,直到见幻真倒了水收拾了家伙之后,过来要将她换下的衣裳拿走时,风儿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哭道:“好姐姐好姐姐,我求求你,求你将这身衣裳给我留下罢。”全不顾膝上腿上的伤口此时又流出血来,一点点洇在浅灰色的粗麻布裤子上。
幻真看了看手里的衣服,墨色的衣裳果然都是精细的衣料,只是已经摔破了几处,上面又是泥又是土,还沾了不少血迹,便好心劝道:“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香香,之前你是谁也罢了,都是前尘往事,你如今就是幻空,既然已遁入空门,又何必还要留这些俗家的物什徒做牵挂呢?”
风儿一把拉住幻真的素衣摇晃着,哭道:“幻真姐姐,我求求你,我答应了我师父来这里出家做尼姑,念经积福修来世,我就不会逃走——我师父已经是不肯再留我,我就是逃也无处可去。就只求幻真姐姐给我留下这身衣裳做个念想罢,我如今……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幻真给风儿扯住,想也没想便退后了两步,见风儿随着自己退后便又向前跪行了几步,在青砖地上便留下两块血痕,也不由软了心肠,耐下心好意劝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原本就是什么都没有,你要修来生来世,念经求菩萨就够了,何必还留一身俗家的衣裳在身旁徒增牵挂?”
风儿仰起头,仍旧抹着泪哭求:“求求你,幻真姐姐,我如今就只剩了这身衣裳,这衣裳是我师父给我的……我师父……我师父就是我爹爹……”说到伤心痛处,已然是哭得抬不起头来。
幻真见她哭得肝肠寸断,也不免心下有了酸楚之意。
这些年来,原本以为早已心如止水,身如枯木,却原来还是会觉出难过。幽幽一声叹息,幻真彻底软了心肠,软声道:“也罢——只是你要小心些,若是给旁人知道了,我可也没法子了。”
幻真出屋去了,风儿紧紧抱着那一身墨色的旧衣,蜷缩在炕角。屋中另一角上,一张陈旧的木桌上,一盏昏暗的孤灯照着这间空荡荡的简陋禅房,竟然还不及窗外的月色明亮。月光如同清冽的雪水,倾泻在这个孤零零的灰色身影上,照见她微微发着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还有些许未干涸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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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已经西斜的时候,禅房的木板门骤然被“咣当“一声推开,我给这声响吓得一哆嗦,忙循声望去。只见木门开处,五名女尼鱼贯而入,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只是一般的光头,一般的半旧灰色素衣。
好容易辨认出其中有方才出去的幻真,还有一个,是当日我逃跑之时误闯进来、又将我推给李拒吴天宝的那个冷漠女尼,其余三人却是全然不认得。可这五人自进得门来,就个个全都紧绷着脸,她们看见向我的刹那,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抹黑暗阴森的光芒。
这一年来,我已经能够认得出,这目光里的东西,叫做“仇恨”。
这五人在一旁刚刚站定,后面又进来三个一样光头灰衣的尼姑,只是苍老些,正是昨日见过的缘清、缘灭和缘休。只是此时她三人全不见了初见时的慈和,面目上全都挂了一层严霜。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给眼前的景象吓得动也动不得。
仍旧是缘清先开口,只是那原本就慢悠悠的声音里此时带出的是幽深阴暗的寒意,听在耳中,让人想起积年的苍老怨鬼:“你撒了谎,你原来叫杨明玉?”
我想再缩紧些身子,方才猛然想起来我怀里的衣服是绝不能给这些人看到的,忙反手将衣裳都藏在身后,摇头答道:“不,我没撒谎,我叫风儿,我老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叫做立风,是出自‘独立小楼风满袖’,他们都叫我风儿……”
缘清只“哼”了一声,又继续问:“杨朝客是你爹?”
我一听到那个名字,身子便不自主地发抖,我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不!我不认识他!我没爹,我是野娃子……”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一想到那张挂着笑意的俊美面容,那柄泥金的雕骨折扇,还有那个好听却是恶魔一般的声音,我都会瑟瑟发抖,我希望那不过只是一个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个人。莫说再遇到,便是每次只要是听到“杨朝客”这三个字,我都必定是要遭难倒霉。极品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我恨我是他的骨血。
我恨我身体里的血脉。
我宁可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娃子,当年在离开一心观之后,我就随便在荒村野路上冻饿而死。
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至少我在死之前,还能够做一个找到老师父的梦,在梦里,我就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偎在老师父怀里,甜甜地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可如今!
如今我竟然连这等好梦也盼望不到!
眼前的苍老尼姑又朝我逼近了一步,声音更带出些颤巍巍的鬼气:“你就是那个害死了这九离山上几百条性命的祸根?”
我给她脸上的神情吓得往后退去:“不……不是我……不是我……”已然退到炕角,背后是冷硬的墙壁,但也好歹总算是一点依靠。
猛然间,我的胳膊给一旁的缘休上前来一把死死攥住,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我喊:“你还撒谎!你还撒谎!不是你还是哪个!九离山上几百人都死了!男女老少,几百号人,头一天还欢欢喜喜预备清明祭祖,第二天一个个就都给开膛破肚,身首异处,你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吗?我见过,亲眼见过!村里满地都是血、内脏肚肠、给砍断的胳膊和腿,还有人头,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首,我的家人、亲人、邻人全都死得惨不忍睹,他们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你说!你说!你这个杀千刀的该死孽种害死了这许多人,老天呐,怎么就容得你这祸根孽种还活在这世上逍遥快活?”
那黑瘦尼姑的脸狰狞得似乎要将我活吃了一般,可我拼了命挣扎也挣脱不开,直吓得摇头尖声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放开我……”忽又听得一旁的缘灭在不住的念诵着什么听不懂的诡异经文,间或她还仰天磕头:“菩萨,佛祖!我总算见得盼头了,善恶到头终须有报啊……”
这一定又是一场骇人的噩梦!
我将衣裳死死抱在怀中,怀中总算有了些许充实的感觉。仿佛抱住的,不仅仅是一套墨色的衣裳,而是穿了一身墨色衣裳的风儿。
我害怕周遭这些满是仇恨的疯狂面孔,只得死死闭上眼,拼命尖声大叫:“师父!救我——”
突然我觉出有人一把捏住了我的脖颈,我登时便不能呼吸,我惊恐万状,睁眼看见的是缘休狰狞诡异的一张脸:“妖孽,我等不及再去抓你那狗贼爹娘,我现在就要报仇!先拿你这孽种来给我一家人赔命!”
那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里,分明全是疯狂的火焰,烧得瞳仁都闪出血一样的红光,灼灼照在我脸上,让我吓得忘了挣扎。在极度痛苦的窒息中,我张着口,只想说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
我想说:求你在我死前割断我的脖子,让我将这身上的血脉流干淌净……若是肯不嫌麻烦,劳烦你将我千刀万剐。
要是这一世能还尽了这骨肉血脉的恩情孽债,来生来世,或许我就能像阿源一般……
可偏偏就在我将死未死之时,那老尼缘清却制止了缘休:“缘休,住手!要报仇的不止你一个!你若是如此就结果了她性命,岂不是便宜了他们三个恶贼贱人?那塔中的冤魂又该如何消解怨恨?”
我给狠狠摔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咳嗽喘息了好一阵,才渐渐又缓了过来,却发现原来我竟然一直都死死抱着怀里的衣裳,竟是一直都半点没有松手。
师父给我的,如今只剩下这身衣裳了。
舍不得。
原来我到死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