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杰看得心中一凛,陡然想起了一些记忆深处的往事,不由得握住了腰中的长剑。
逸阳却还只顾死死搂着风儿,扯住暮宇继续追问:“风儿又受了什么伤?”
暮宇眼中登时便腾起一片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风儿……风儿心口上茶杯口大一个疤,好生骇人,都是那个姓杨的下的毒手!风儿被心口上的伤折磨得一连几个月连个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好容易上个月风儿才略好些,那该死的姓杨的混蛋就让这马脸的老狗才隔一日便将风儿用家法竹鞭一顿毒打,风儿……风儿身上新伤旧痕的,好好的身子给生生糟蹋成了一把骨头,也不知还能活……”他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狠狠抹了把脸上的眼泪。
原来暮宇在山上养伤之时,听说风儿被亲生爹爹接了去,心下就只是不信,只奈何秦正杰就是不说风儿到底在哪里。后来好容易听说秦正杰要去看风儿,更是一心想跟了来见风儿,偏偏秦正杰不管自己如何恳求,就是不肯带自己去,于是只得另打了主意。他当时假意答应秦正杰留在山上等着,可心里却是一刻也呆不住,求赵飞帮他打掩护,偷偷瞒过众人,他则是暗地里一路尾随秦正杰来了青州。
暮宇见秦正杰师徒进了府衙,他便绕开正门只到后宅,寻了个僻静无人之处翻墙而入。
他猜想风儿既然是这官府的小姐,必定会有丫鬟在一处伺候,于是暮宇便悄悄寻到后宅,拿住了个在洗衣裳的丫鬟,吓唬她说出府中大小姐的闺房。之后将她捆个结实堵了口藏进柴房中,自己则沿着那丫鬟的指点,一路找到一处临水的精致院落。
暮宇见正房中空无一人,便悄悄闪身进了卧房。
第一次走进这等官宦人家的香闺卧房,眼见得头顶上是雕梁画栋、周遭旁是珠帘绣幔,暮宇只觉得处处华丽精致,一时都有些眼花缭乱。窗子紧闭,这屋中熏的不知是什么香,还和了浓重的药气,更让暮宇觉得头都有些发晕。
看前面又是几道雕花隔子,垂着重重叠叠的鲛绡幔帐,听了听似乎有些动静,却又无人说话,暮宇便闪身在幔帐间凑进去,恍惚见床榻上似乎趴伏着一人,只是床榻周遭也是半掩着数层锦帐,一时也瞧不清楚。
暮宇悄悄又往前凑了几步,见还有两个青衣小鬟一声不响地在旁伺候,一个捧着药盒子,一个正小心翼翼地给床上那人敷药。暮宇一皱眉,犹豫是不是该先躲到外面,等有丫鬟出来的时候,偷偷捉了她逼问床上那人可是杨朝客的女儿。
正此时,忽听得床上那人低低地痛呼了一声,显然是苦苦隐忍之下仍是耐不住疼痛,那声气恍惚有些像风儿,可比风儿的嗓音沙哑了些,也太过娇弱了些。
那人身旁的丫鬟也吓了一跳,赶忙停下手,柔声唤了声“姑娘”,见那人不做声,又轻声劝道;“姑娘,疼得狠了就叫几声儿哭几声儿罢,大夫也说,总是这么强忍着,内伤也了不得的。”
那人并不答话,也仍旧是不再出声。
另一个略大些的丫鬟也俯下身子,在那人耳边劝道:“姑娘,就说句软话罢,这都打了十六回了,伤了又伤,皮肉都长不好,我们看着也心疼得什么似的。”见那人只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出,长长叹口气,继续说道,“姑娘,不过就是开口略求一句,好歹先少受些罪也是好的。再怎么也是亲生父女,大人毕竟是心疼姑娘的,每日都叫了奴婢们过去回话,每每都要问姑娘可好些,问姑娘吃了什么用了什么,但凡听说姑娘今日多喝了一口什么粥,第二日就照着那个样儿做了更好的来,给姑娘这里吃的用的都是拣了最好的才送来。那日大人说要打上几个月也不过是句气话吓唬姑娘,姑娘就这么硬扛着半分台阶也不给大人,岂不是让大人也为难么?”
那人仍旧是不开口,两个丫鬟又好声好气地轮番劝了好一阵,那人忽然低低开口说了句:“也不用再熬几回了。”等了半晌,方又说了句,“只盼着我能在哪日他打我的时候咽气,也省得带累了你们。”
两个丫鬟一愣,还是那个略大些的丫鬟抹着眼泪小声道:“姑娘快别这么咒魇自己。大夫也说,姑娘但凡能放宽些心思,也不至于让身子孱弱到如今这个地步。姑娘纵是心里再难过,也要想一想有人也惦念着姑娘,姑娘不是还一直惦记那个受了重伤的哥哥么?难道姑娘就不想再见他么?姑娘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人似乎是轻轻抽噎了一声,过了好一阵,才轻声道:“我在阴曹地府里等他,也是一样的。”
暮宇听得心里难过万分,已然知道必是风儿无疑,也不再犹豫,看了看屋外无人,确定此时屋中只有这床榻上的三人,又一闪身进了里屋,悄无声息地摸进去,突然出手敲晕了离自己近的一个丫鬟,那另一个丫鬟惊得张口才要叫,已经给暮宇一把捂住口,将随身的匕首比在她心口上,低声在她耳边道:“别做声!我绝不伤你。”
低头看向那床榻上的人,只见她披散着一头长发,头脸都垂在软枕上,一时看不清面容,方才那两个丫鬟正在给她敷药,下衣褪在腿弯处,却见苍白瘦弱的臀股之上新伤淌血,旧伤又破,累累重重,好不可怜。
暮宇见那人身形娇小,病骨支离,一时恍惚,似乎不是自己日思夜想那个风儿,那个有些胖乎乎的娇憨丫头,顿时竟觉无比尴尬,赶忙要背过脸去。
那人似乎也是觉出有异,缓慢而艰难地转回头来,却正与暮宇四目相对。
暮宇愣柯柯地看着那双黯淡颓然的眸子和憔悴灰败的面容,一时和记忆里那个任性调皮、贪吃贪玩的风儿对不上号儿。风儿却是登时睁大了眼睛,身子狠狠一震,随即全身颤抖个不住,嘴唇颤颤地张了张,刚刚摆出个“宇哥”的口型,还不及出声,便双眼向上一翻,人已经昏了过去。www.)
暮宇握着匕首的手也在发抖,一时只是愣愣望着这样瘦得形销骨立的风儿,喃喃出一声“风儿”,也是含了泪音。
那丫鬟趁机睁开暮宇捂住自己嘴的手,低声道:“我不叫,请公子放心。”她看了一眼暮宇那一脸心疼的神情,又低声道,“公子莫不就是姑娘的宇哥哥?姑娘日夜都苦熬着,若是再没人来救,只怕她再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暮宇也顾不得那丫鬟,上前抱起风儿,可怎么唤也不见她醒来,又一把拉住身边那丫鬟的手:“好姐姐,求你告诉我,风儿这是怎么了?”
听得那丫鬟简要说了个大概,暮宇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狠狠在床榻上捶了两拳,抬眼见那丫鬟也不住抹眼泪,赶忙小心放下风儿,起身便朝那丫鬟一揖到地:“多谢姐姐一直尽心照顾风儿,否则只怕风儿活不到现在。”
那丫鬟唬了一大跳,赶忙侧身避开,连连回礼:“公子这是要折杀青罗了。姑娘待奴婢们是有救命之恩的,奴婢也是实在不忍心看姑娘受这个没尽头的罪,如今既然公子来了,拿姑娘便是有救了,事不宜迟,快走快走。”
二人赶紧给风儿整理好衣裳,青罗刚刚帮忙将风儿放在暮宇背上,忽听院中有脚步声,随即便传来老罗的声音:“这院子里的人都跑哪里钻沙子去了?”
青罗吓得一个哆嗦,但还是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朝暮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深深穿了口气,才应答道:“罗捕头请稍待,奴婢和赤绢正在给姑娘换药,紫绡带着素帛去炖党参鸡汤了,碧绫去拿药,绿锦去……”
“好了,那就你出来罢,大人唤你去前厅有事。“老罗打断青罗的话头,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
青罗口中答着:“是,我就来”,手中却加紧,匆匆将风儿素日用的药包在一处,塞在暮宇手里,朝暮宇轻轻摆了摆手,再朝他背上的风儿一指,又做了个敷药的动作,见暮宇微微点了点头,她便放下帐帘挡住暮宇和风儿,自己略略整理了一下鬟鬓,方转头朝屋外走去。
暮宇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只怕发出一丁点声响便会引起老罗的疑心。一直等到那凶恶老头带着青罗走出了院子,又略等了一会子,暮宇这才小心翼翼背着风儿逃了出来。
毕竟还是重伤过后不久,元气未复,暮宇勉强背着风儿上了墙,还是惊动了府中的护院。
秦正杰的眼光朝逸阳怀中的风儿一扫,脸色已然阴沉得十分难看,冷声道:“杨朝客,你便是这般地‘善待’你的亲生骨肉么?”
杨朝客手一抖打开折扇,脸上现出些满不在乎的笑容:“你也说了,她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杨家的女儿不听话,我用我杨家的家法教训教训,还轮不着你姓秦的外人跑来我府里操闲心。”他此时见自己府中的护卫已将此处团团围住,老罗又紧跟着自己,愈发有恃无恐,“秦掌门若是实在是闲得无聊,倒不如也去寻门亲事,正经生个自家姓秦的娃子来管教,何苦管得忒宽讨人嫌?”
秦正杰握了握手中的长剑,压了压心头的火气,沉声说道:“我当日将风儿交给你,完全是看在芳伊当年希望孩子能认祖归宗的份上。你若是不能善待这孩子,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她既然已经给我磕了头拜我为师,那便是我九离门的入室弟子,她一日没有出师,一日便是师父做主,爹娘也干涉不得。”说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逸阳怀中昏厥不醒的风儿,心中很是后悔当时的决定,也不想再多话,只道,“风儿我带回山上,看在芳伊的面上,我也不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罢。”说罢用手一拉逸阳,朝暮宇说了声“咱们走”,转身便要离开,见周遭灰衣人围住去路,将手中的长剑微微一抬,朗声道:“挡我者,死。”
逸阳也明白今日少不得一场恶战,一手将风儿紧紧搂在怀中,另一手抽出长剑,顺手将剑鞘一丢,他横剑在身前,那森然的目光几乎与秦正杰一模一样。暮宇心下虽不愿让逸阳抱着风儿,奈何自己身体未曾复原,气力委实不足,此时情势紧迫,一时也顾不得计较,持剑护在风儿身旁,要杀出一条血路出去。
“你这是要来动手我杨家的女儿!”杨朝客脸色陡变,手中折扇“啪”地狠狠一合,扇尖处不知何时已然多出尺许长的一根尖刃,他忽然出手,疾如闪电,直取秦正杰的咽喉而来。
秦正杰早有防备,倏忽腾身而起,长剑陡然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荡开杨朝客这凌厉的一击后,直直向杨朝客颈间抹去。
老罗见杨朝客贸然出手,心中很是不满,却也只能赶忙吩咐手下:“赶快抢回小姐,其余人不留活口。”
那灰衣人登时分作三队,两队将逸阳暮宇各自围住,步步逼近,骤然同时出手,另一队则仍然牢牢守住外围,风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