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葵在心底微微一叹,陛下如此震怒,自然不是心疼自己,而是唯恐自己破了相不能和亲,逼得他要嫁亲生闺女罢了,看来自己这一把倒是赌对了,这罪委实没白受。
再后来,便是太后在问江蓠:“你在哪个宫里当差的,此番救了公主,是大功一件,想要甚么赏赐。”
便听得江蓠捏着嗓子,做出小心翼翼的惶恐模样来:“婢子,婢子是在绣房当差的,今日掌事吩咐婢子前来给公主殿下裁制新衣,怕制的新衣不合殿下的新衣,便留在了永昌宫做活。”
“好,好,好。”太后在江蓠脸上巡弋了片刻,他刚刚从烟熏火燎的火场中冲出来,周身被熏得黢黑,实在辨不清楚模样,而绣房秀女众多,除了掌事内侍,也没有谁能记住每一个人,她不疑有假,连说了几个好字:“你想要甚么赏赐。”
江蓠是个做戏的行家里手,听得此言,他陡然跪下,垂首怯生生道:“谢太后娘娘恩典,婢子,婢子不敢要甚么赏赐。”qula.org 苹果小说网
这一对一答,落在旁人耳中并无异样,可听在落葵耳中,却着实想笑,她忍笑忍得辛苦,江蓠从未对人如此低三下四过,这回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了,她唯恐太后再多问几句,会问出甚么破绽来,便虚弱的睁开眼,忍着脸上火烧火燎的剧痛,有气无力道:“外,外祖母,外孙女的命,是,是这个丫头救,救回来的,不如,不如就将她留,留在外孙女身边,侍奉,日后,日后做个,做个陪嫁侍女罢。”
太后深以为是的点头,望向楚帝:“皇帝以为如何。”
楚帝也并未觉得有甚么不妥当的,陪嫁侍女而已,谁去都一样,挑谁都改变不了她要远嫁和亲的命数,只是那脸上的烧伤棘手了些,便点了点头,道:“儿子也觉得十分妥当。”
就如此这般,大火燃尽熄灭,永昌宫成了一片废墟,菘蓝搬去了离楚帝最近的春和殿,而落葵则挪进了寿安宫正殿的暖阁中。
在一场烈火焚身的噩梦中挣扎了良久,落葵冷汗淋漓的醒来,扬眸望见窗外薄薄的天光,她张了张口,牵动脸颊上的伤,如同被人徒手撕裂开了脸颊,痛的冷颤连连,这才惊觉,原来昨夜那场大火不是自己的噩梦,原来自己真的发了疯,亲手引火自焚。她忍痛转过头去,却见江蓠趴在床沿儿,睡的正沉,她伸出手去,在他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小妖女,你醒了,还疼么。”冰凉的指端落在江蓠脸上,他猛然惊醒,险些跳了起来,反手抓住落葵瘦巴巴的腕子,凑到她跟前仔细端详,见并无甚么异样,才松下一口气。
见江蓠一身侍女打扮,梳着一对颇具喜感的双环髻,还簪了一枚宫里常见的红绢花,落葵实在想不出马莲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忍不住笑出声来,干涸的唇边随之裂开口子,血一下子漫了出来,她且痛且笑:“江,江蓠,你,你穿着一身儿真,真好看,特喜庆
。”
江蓠忙捏着帕子擦去她唇边的血迹,皱眉笑骂了一句:“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还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落葵死死绷着唇角,忍笑忍得十分辛苦,黛眉紧蹙的苦恼道:“你走就走了,还回来作甚么,这下子好了,我还得费心送你出去。”
江蓠从来都不是会伺候人的,做不来端茶倒水这种活,而那段寻医问药的生死路上,是他头一回伺候人,虽做的不甚捻熟,但好歹也咬着牙做下来了,且越做越顺手了,见落葵的唇干涸的厉害,他顺手端过一盏晾到半温的茶水,一点点喂到她口中,亦是絮絮叨叨的埋怨起来:“我是走了,可在宫门口瞧见你这里起了火,我想着这正是还你救命之恩的好时机,就又回来了,看看,看我回来的多是时候,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两不相欠了。”
落葵微微垂眸,清晨那突然乍现的一缕光,斜斜落在脸上,她的神情敛的晦暗不明:“是啊,咱们两清了。”
江蓠原以为落葵会说些甚么,可没料到却只是两清二字,他心下一紧,神情有些落寞,抬手在她的脸上抚过,掩饰着心痛嬉笑道:“脸上烧了,可能会留疤,留了疤怕是不好嫁,就算嫁去北谷国,陛下怕是也会嫌弃你,我正好可以把你讨了来做妾。”
落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勉力抬手拍了他一下,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谁说我留了疤就不好嫁了。”
“对对对,我说错了,说错了。”江蓠眼波流转,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角,撇嘴一笑:“你不留疤也不好嫁,你一个天煞孤星,根本嫁不出去。”
落葵哭笑不得的冷哼了一声,艰难的翻了个身儿,留给江蓠一个生气了的背影,闷闷的出声:“得想法子搬出寿安宫,这里眼睛太多,只怕瞒不住你的身份。”
彼时远远的望见永昌宫起火,江蓠明知凭着落葵的本事,安然无恙的离开火场是轻而易举的,可他仍是难以抑制焦灼的脚步,不顾一切的奔了过来,果然就瞧见了个疯子引火自焚,事到如今,听得此话,他才觉出自己给落葵惹了多么大的麻烦,不禁垂下头,抿唇道:“小妖女,那个,我会小心的。”
日头渐高,窗外起了蝉鸣,在树上嘈嘈切切,光影流转,微微刺目。
这宫里有心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尤其是寿安宫,冒不得半分险,落葵转过身去,定睛望住江蓠,沉默半响才道:“我饿了。”
“好,我去给你盛粥。”江蓠忙不迭的去了小厨房。
因着落葵挪进寿安宫后昏睡不醒,并未用过半点膳食,太后忧心不已,便吩咐了小厨房里一直温着清粥小菜,以备不时之需。
江蓠端着白瓷莲瓣碗,那碗里的粥软糯香浓,令人食欲大开,他舀了一勺送到落葵唇边,笑道:“小妖女,太后还真心疼你呢,这粥熬的的着实不错。”
落葵浅尝辄止了几口,便摇了摇头,望住江蓠:“有人时,你这称呼可要改一改了。”
江蓠点头,正欲说话,陡然耳廓微动,忙起身静立。
果然,门帘微动,漏进一缕明亮的阳光,寿安宫的侍女匆匆进来回话道:“公主殿下,御医过来请脉了。”
落葵微怔,陛下盯着自己盯得可真够紧的,点头道:“传罢。”
不多时,御医院医正李御医低垂着头进来,隔着薄薄的帐幔,将手搭在落葵的腕间,片刻过后,垂首道:“公主殿下被烟呛着了,下官斟酌个方子,调理几日便无大碍了,至于殿下的烧伤,是重了些,下官会尽力医治,不让殿下留疤。”
落葵轻声道:“好,劳烦李大人费心了。”隔着轻纱帐幔,瞧着那在楚帝面前深得信任的李御医,她心间一动,恍若无意的平静相问:“本宫这伤需要养上多少时日。”
听得此言,李御医额上渗出薄汗,这可真是个难解之题,方才陛下召见,也问了同样的话,并严令十日之内必得令其痊愈,不得留半点疤痕,他着实没有把握,却又不敢违抗圣命,只好诺诺称是,如今面对落葵,他凝神想了再想,斟酌开口:“如今时气炎热,不利于养护烧伤,若要痊愈,总也要半个月的功夫罢。”
落葵隔着帐幔凝眸相望:“若在殿中多置些冰块降温,是否会有利于伤口的愈合呢。”
李御医赞许的点点头:“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落葵颇觉为难的斟酌道:“这法子虽说来可行,奈何太后娘娘素来体弱,此处暖阁又与正殿相连,若在暖阁中日夜放置冰块,只怕寒气太重,不利于太后娘娘玉体安康。”
李御医眸光一闪,躬身道:“正是,下官亦是有此忧虑。”
落葵轻轻颔首道:“那便劳烦李御医,对陛下如实回禀本宫的伤势。”
李御医了然垂首:“喏,下官明白。”
随后,李御医留下了外敷的膏药,才拎着药箱子返回御医院,斟酌着开方子煎药。
那白瓷圆钵不过半个巴掌的大笑,可入手却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而钵内竟是蓝蒙蒙的一片,像是盛满了凝固了的海水。
落葵定睛望了望,用指尖挑起一点膏体,凛冽的寒香扑面而至,她嗤的一笑,为了让自己早日痊愈,不耽误和亲之事,这陛下还真大方,竟将如此金贵的冷香化腐膏都赏给了自己,只是可惜了,给了自己才是糟蹋了这宝贝,她推开江蓠的手,摇头苦笑:“这外敷的药,我是用不得了。”
江蓠微顿,转瞬清明,神情蓦地黯然:“这样重的伤,即便是用了药,也未必会痊愈的,你实在不必如此。”
落葵垂眸,眸底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你不必为我忧心,我也不觉有甚么可惜,我豁出性命才促成的将计就计,实在冒不得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