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四分五裂 1

之后的一些日子里,李小枪经常前往科长办公室,他的怀里总是抱着一摞陈旧的备课本。他已经跟科长商量好了,利用工作之余,他借用科长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为陈旧整理诗稿。科长爽快地答应了,但条件是:“绝对不能影响工作。”

李小枪立正敬礼,说:“请科长放心。”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李小枪正坐在科长办公室的电脑前专心打字,突然有人敲门,李小枪起身去开,然后他便呆若木鸡地看到张梦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脸上绽放着微笑,但是李小枪总觉得这笑容像蜡像般惨白。李小枪用慌乱的眼神看着张梦说:“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上课了。”

张梦僵硬的微笑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但布满了血丝,她对李小枪说:“我的小说你看完了吗?”

李小枪说:“还没有,前几天出了点事情,给耽误了。”

张梦说:“希望你能尽快将它看完,因为我就要走了。”

“你什么时候走?”李小枪说,“要不你先回去上课,等我抽空去北京看你时,顺便把书给你带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了,那本书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张梦说话的声音又细又小,“今天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把那件事情告诉,你再读我的小说就容易理解里面的内容了。”

李小枪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梦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稍微沉默片刻后,便静默而冷酷地说:“其实,差点让我怀孕的人不是魏来,而是陈旧。”

张梦说完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她又接着说:“我跟上海街的那些女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些贱货!”

张梦说完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她撑起一把红色的雨伞,像一滴落入清水中的红色墨汁,一点一点散去了。而李小枪,他愣在原地,仿佛被一桶混泥土从头浇注,动弹不得。

张梦揭秘的真相令李小枪战栗不已,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肮脏的现实,他感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他,合起伙来把他骗得团团转,然后狂笑不止离他而去。

天色很快暗淡下去,李小枪被一声震天动地的响雷惊醒,雨越下越大了,他不顾一切地奔向车棚,骑上台湾号冲入瓢泼大雨中。雨水不断模糊他的视线,他在烟雨蒙蒙中苦苦寻找那一抹红色。

李小枪飞速骑行着,他像一支穿梭在雨滴之间的飞箭,划开积水划出闪光划出激情澎湃。突然,他看到远处的水塔上出现了一抹死寂的红光,水塔上长着几株潦倒的杂草,潦倒得如同弄丢了灵魂,而那一抹红光时明时亮,像一曲无力的挽歌在召唤着李小枪。

李小枪迅速调转车头,朝水塔的方向奋力骑去。但是为时已晚,他还没有骑到水塔的下面,那个模糊不清的红色光点就已骤然从水塔上飞了下来,仿佛夜空里绽开的礼花,稍纵即逝。这一刻,李小枪的心像被摔碎了一般剧烈疼痛。

车轮压在一个水坑里,李小枪跌落在浑浊的泥汤中。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女神在他眼前瞬间崩塌,泪水也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李小枪浑身上下沾满了烂泥,他嚎啕大哭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水塔下面,那里已经流淌出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血色河流,源头处正是张梦残断的身躯,她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李小枪哭泣着将张梦抱在怀里,他终于抱住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可是她现在却变成了一堆烂肉。

张梦那纵身一跃的潇洒姿态仿佛是美好的梦境在现实中的闪亮。

李小枪抱着张梦冰凉的尸体在萧瑟的雨中心想,难道你真的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吗?我记忆中的那个你,是否早已死在了某个荒芜的角落?

张梦自杀的那天晚上,李小枪满含热泪地在雨夜中读完了她的小说。那晚值班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李小枪落寞的眼睛和张梦凌乱的文字交织在一起,仿佛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彼此倾听诉说。这本名叫《野生状态》的小说描写了一对师生恋之间的爱恨情仇,共同热爱诗歌的女学生和男老师像两只超凡脱俗的野猫,一起活在飘渺的诗歌世界里,过着糜烂而自由的生活。书中有大量露骨的描写,直白坦露,纠缠不清。李小枪在张梦激烈的文字中似乎看到了她与陈旧全身躺在床上时的画面,他们欢快地喘息着,脸上露出神魂颠倒的幸福笑容。

李小枪强忍着心如刀绞的痛楚将整本小说看完后,张梦的玉女形象在他心中彻底四分五裂了,张梦像是当着李小枪的面,将自己的皮肉一层一层撕扯下来,血淋淋的展现给李小枪看。在此之后不久,李小枪又在给陈旧的备课本中发现了一篇洋洋洒洒几千余字的日记,里面记录的内容大概跟张梦小说里的部分章节相差无几。由此可见,张梦和陈旧早已是如胶似漆合为一体了。

看到越来越多的真相后,李小枪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不再让自己的眼泪轻易流下,因为他觉得没有谁值得他去伤心流泪了,他甚至感觉到有一股小小的嫉恨在心里慢慢升腾,即使陈旧和张梦已经死去,他也难以原谅他们伪善的隐瞒。

现在,李小枪一看到他们写的东西就恶心呕吐,于是他不再为陈旧整理诗稿了,不再为他延续未完成的梦想了,他将那堆备课本统统扔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还回警局。而对于张梦的那本小说,李小枪则愤恨地一页页撕扯下来,他没有将它们撕碎了扔进垃圾箱里,他觉得这样太便宜张梦了,所以他跑去了农贸市场买回来很多烟丝,他用那些书页卷成了一根一根的香烟,他每天抽一根,他要让张梦在炙热的

火光中化为青烟和灰烬。李小枪每抽一口这样的自制香烟,就恶狠狠地说一句:“一对狗男女!”

李小枪一边谩骂还一边在想,当他把这些裹着张梦和陈旧故事的香烟抽完时,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将他们彻底遗忘了。

张梦从水塔上跳下来之后不久,那座身为我们章城最高点的水塔便被爆破拆除了,原因是政府要对这片地区进行土地整改,要在这里建造一座我们章城史无前例的高档住宅区,要为蒸蒸日上的房地产事业添柴加火。

为水塔实施爆破的那天李小枪去现场观看了,他站在百米之外的街道上,听着施工人员用洪亮的声音开始倒计时,从五数到一,然后便是一声震耳发聩的巨响。但这是一次失败的爆破,只在水塔身上炸出一道大口子,它瘫斜了,摇摇欲坠,并未倒下,它像一位不想死去的勇士,顽强地支撑着自己已经垮掉的身躯。施工人员很快又布置了新的炸药,当第二次巨响过后,便是一阵气势磅礴的云烟尘雾,尘埃落地后,水塔就不见了,它变成了一堆碎石断瓦,从此消失在李小枪的视线中。水塔倒下的那一刻,站在街道上的李小枪愣住了,他微微感觉自己的下体疼痛了一下,就像有人割去了他的****。

一天,李小枪接到警察的电话,通知他到警局来一趟。李小枪到了那里才知道,杨伟落网了,警察是让他来是指认凶手的。警察把李小枪带到一间审讯室里,肥硕宽大的杨伟带着明晃晃的手铐和脚镣坐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他油腻的长发更油更长了,他疲惫的脸上长满了胡茬。李小枪还看到他左侧脸上的那道清晰的刀疤,那是他在高考的最后一天用陈青春的油画刀给杨伟刺下的。现在,杨伟整个人看上去萎

靡了很多,但他刀片似的小眼睛依然灼灼发光。

“是他吗?”站在一旁的警察问李小枪。

杨伟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李小枪。李小枪与他对视后迟疑了片刻,最后他轻声说道:“是他。”

警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现在跟我到那边去写份材料。”

李小枪却说:“能让我先单独跟他聊一会吗,我们以前是好朋友。”

警察有所顾虑地看了看李小枪,但还是同意了。警察走后,空洞冰凉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李小枪和杨伟了。屋子四周的墙壁是白色的,杨伟对面的墙上规规整整地写着一行黑色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小枪小心翼翼地走近杨伟,他发现杨伟的衣服被撕扯开了许多口子,嘴角上还残留着深紫色的血迹,两只眼睛有些浮肿发青。杨伟抬着鼻青脸肿的脑袋,瞪着站在他身前的李小枪说:“没想到是你!”

李小枪面色凝重,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为什么要去抢劫?”

“为了摇滚。”杨伟看似平静地说,“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已经同意跟我签约了,他们答应在半年之内给我出唱片,但他们的条件是,我必须先交纳二十万的包装费。”

“就算这样,那也不至于去杀人吧?”李小枪说。

杨伟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微笑,他说:“为了梦想,我可以不顾一切。”

“可是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李小枪的这句话让杨伟脸上的邪恶彻底冻结了。

杨伟的嘴角微微**,眼神里表现出一丝沮丧,紧接着泪水就潸然而下了。杨伟说他曾经距离梦想成真如此之近,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属于他的摇滚世界,可是当他伸出手去的时候,那个美丽的梦想却发出强烈的电击,将他狠狠地反弹了出去,他直直下坠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当中,最后就落到了这间冰凉的审讯室里。杨伟最后绝望地说:“我再也爬不上去了。”

说完后他沉默了,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李小枪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后,放在了杨伟的嘴边。杨伟猛吸了几口后,情绪有所缓和,他看着李小枪说:“有个东西我要还给你,在我右边的口袋里。”

李小枪伸进手去,从杨伟的口袋里摸出了那把陈青春的油画刀,它用黑色的绳子拴着,如同一件挂在脖子上的物件。杨伟默默地说:“我知道这是陈青春的东西,我在北京唱歌的时候,就一直把它挂在胸前,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这是杨伟今生对李小枪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警察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杨伟被带走了。

审判杨伟的那天,李小枪去旁听了,他脖子里挂着油画刀,坐在法庭的角落里,看到审判杨伟的法官正是傻子王时代的父亲。最后,王时代他爸对杨伟的判决是:“死刑,立即执行!”

那天阳光明媚,杨伟被押赴刑场的时候仰天大笑,阳光撒在他肥硕油腻的脸盘上,仿佛一切都那么美好。后来直到死亡降临的前一刻,杨伟宽大的身板依旧挺立,血气方刚。

那天从法院里出来,李小枪骑着台湾号行驶在返回鸡飞酒厂的路上,他忽然发觉心头上还积压着一个疑问没有来得及解决,那就是杨伟为何始终不承认他跟自己曾经是同班同学?他是心知肚明一切尽在不言中?还是真的把李小枪给遗忘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随着杨伟的死去,成了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

后来李小枪骑车途经水塔原址,现在那里已是一片废墟之地。李小枪来到这里后眼前灵光一闪,视线中浮现出张梦灿烂的笑容。李小枪停下车子愣在那里,他注视着那片已经倒塌的水塔,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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