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谕,着贾瑛即可入宫觐见!”皇帝终于要召见他了,贾瑛接旨起身时下意识向皇宫方向看了一眼,虽然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但此刻心中依旧有些忐忑。宗人府到现在也没有传出杨煌的死讯,绿绒丫头给的毒液也不知奏效了没有,皇帝私下里有没有见过杨煌。贾瑛匆匆换了朝服,随同内监一道向着宫城而去。“臣贾瑛,拜见陛下!”依旧是在华盖殿内,只不过此刻殿中除了君臣二人之外,再无旁人。嘉德高居御座之上,贾瑛俯首跪拜于地。自贾瑛进殿之后,嘉德就保持着沉默,贾瑛叩拜行礼之后,也没有让他起身,而是神色莫名的看着伏跪在地上的年轻臣子,凝视良久,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来。“为何要在德州停留?”静默许久之后,嘉德终于出声了。俯首在地的贾瑛,见嘉德问道了德州之事,神色微微一动,面容之上露出一丝轻松,只是嘉德无法看到他的神情罢了。微微一顿之后,贾瑛遂将心中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向嘉德回禀道:“回陛下,只因德州位于山东与直隶的交界处,又有德州卫驻扎,因此臣才会在德州停留。”嘉德的神色之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轻道一句:“继续说。”“陛下,可还记得三阳教一事?起初,臣一直以为,三阳教不过是民间的一个普通邪教罢了,只是等臣到了湖广之后才发现,原来三阳教背后,另有主使之人,此人便是逆藩杨煌。而湖广的青衣军叛匪,便是以三阳教的青阳道子为首,此人亦系逆藩杨煌的心腹。据臣所知,自三阳教的红阳妖道李文祖伏法后,尚有白阳妖道在京畿直隶附近显露踪迹。臣押送逆藩杨煌及其党羽入京,料定这些叛贼必然会来劫囚救人,只是从湖广一直到山东,这些人一直没有动作。而押囚入京的必经之路德州府,又恰好位于山东与直隶的交界处,两省交界人迹混杂,是这些匪徒活动最猖獗的地方,同样也是他们动手的最佳之地。如果错过了此地,一但等押囚的队伍驶入直隶范围,四周有京营大军镇守,他们若再想动手便不可能了。因此,臣以为,若果真有人劫囚,必然会把地点选在德州府,所要考虑的无非就是这些人会在德州府的什么地方动手。而押囚的队伍在到达德州之时,天色已是黄昏,一但队伍选择不在德州城停留,而是继续行进,则入夜宿营必然会在荒郊野外,岂不正好给匪徒提供了劫囚的机会?而德州城则不同,一者有官驿府衙做依托。二者,如果真如微臣所料,事有不协,附近还有德州卫可以求援。正因如此,臣才会命令队伍在德州休整一夜。”“朕听说,是爱卿亲手擒获的逆贼杨煌?”嘉德再次出声问道。“是。”“那逆贼......可曾与爱卿说过什么?”“回陛下,没有。”贾瑛话音不急不缓的回道。嘉德盯着跪在地上的贾瑛看了许久,复才说道:“爱卿平身吧。”贾瑛面色平静的站起身来,器宇轩昂的立于殿中,目光清澈,且没有半丝杂念。高居御座上的嘉德看了贾瑛一眼,微微点头,复才说道:“爱卿忠勇可嘉,朕心甚慰。朕尚有一事让你去,你莫要觉得劳苦才是。”“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陛下将重任交付于臣,那是对臣的隆恩,何来劳苦之说。”贾瑛恭敬回道。嘉德面容之上浮起了一丝满意之色,不骄不躁,不居功自傲,这才是他看中的臣子。只听嘉德微微一笑,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朕只是让你去做徐凤延一案的监审罢了。”贾瑛尚不知朝中发生的大事,是以听到“徐凤延一案”五个字后,神情微微错愕。心中轻叹一声:“这么快吗?”复又下跪领命道:“臣贾瑛,领旨!”“爱卿平身,你我君臣叙话,不必如此拘礼。”却听嘉德话音一转又道:“朕,尚有几句话要嘱咐与你。”“臣洗耳恭听。”“你可知朕为何要你去做监审?”只听嘉德问道。“臣愚钝。”贾瑛却是不明白嘉德为何要自己去做这个监审,嘉德是一心要改革朝政吏治的,而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徐遮幕显然是吏改路上的阻碍之一,湖广那边与徐家的牵扯,贾瑛也是有所了解的,冯恒石托他带回京城的几口大箱子里,就有不少是牵涉到了徐凤延的证据,按道理,嘉德不应该顺水推舟拿下徐遮幕这只“大老虎”吗?何必还要多次一举?却听嘉德说道:“朕信任你,所以,朕要你去帮朕盯着。朕......想看到的是事实。”贾瑛揣摩着嘉德话语中的深层含义,什么才是事实?是担心有人会暗中偏袒?还是......想到这里,贾瑛心中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一劫徐遮幕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即便所有的事情,真的是徐凤延瞒着他做下的,他也不可能继续在次辅的位子上坐下去,倒台只是时间的问题。墙倒众人推,只不过嘉德是想要拿下徐遮幕不假,可同样不愿意看到有人借此机会,栽赃嫁祸,把所有的罪名都安在徐遮幕头上。倒不是说皇帝生了慈悲怜悯之心,体恤这位两朝老臣。皇帝在意的是,臣子们会不会欺骗他。“臣,明白了。”贾瑛轻声回道。交代完正事之后,贾瑛原以为嘉德会让他跪安离开,却见嘉德随手抄起一本奏疏,翻看了几眼,话音一转,又出声问道:“朕听大伴说,你在京中与南安王府合伙开了几家铺子,可有此事?”贾瑛闻言,面色之上有些疑惑,嘉德怎么突然关心其这个来了,还有,戴权这个老阴人果真是在盯着他呢。“回陛下,是有这么回事。”却见嘉德面色一肃,训斥道:“你一个新科探花,朝廷翰林,好好的去鼓捣商贾之业做什么?难道朕给你的俸禄还不够?哼,不务正业。”嘉德突然间的训斥,让贾瑛一时有些懵,你一个皇帝,大乾天子,没事多关心关心国事不香吗?好端端的,关心臣子的私事做什么?再说,朝中与商贾有关系的大臣,多了去了,不然就朝廷给的那点俸禄......这种话贾瑛自然是不敢乱说的。贾瑛赫然一笑道:“回陛下,那几家铺子,本是外祖家里的产业,臣刚入京时,外祖担心臣年轻无靠,京中生计艰难,所以才给了臣一些分子,以作补贴家用,因是长辈的一份爱护之意,臣怎好拒绝。所以,那铺子倒并非是臣与南安王府开的,只不过是添了一些分子在里面,一年到头得个百八十两的利钱,充作家用罢了。。”嘉德闻言,故作怒斥道:“哼,你何时也学会了用这些油腔滑调来糊弄朕了?朕可听说,你们两家联合一些大臣之家,把整条兴庆街都占下来了,‘百八十两的利钱’你也敢说,你当朕对于商贾之业一无所知吗?你那铺子都做些什么买卖啊?”贾瑛此刻是真搞不懂,嘉德是什么心思,难道是单纯的不喜官员与民争利?“回陛下,是做些香料生意的,听说还开了几家酒楼。”“听说?呵呵。”嘉德轻声冷笑一声道:“朕怎么听说,这都是你的注意啊?”回头得给戴权扎个小人,这该死的老阴人!贾瑛一本正经的否认道:“哪有的事,陛下,臣入京之后,一心在家温书准备应试,高中之后,又在翰林院修史,然后就去了湖广,臣哪里还有时间去费心那些个,陛下,臣说的可都是实情,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嘉德闻言,气笑一声道:“果真是油嘴滑舌!”却又话音一转,叹道:“说来,朕自入主东宫以来,有十多年未曾到民间体察过民情了,你今日提起此事,朕心中倒有些意动,不如改日带朕到你那铺子里转转,若是真有什么好的香料,朕倒是可以挑几样回来,送给皇后、元妃她们。朕虽是一国之君,却少能体会寻常百姓人家的乐趣,近来又久忙于国事,倒一时冷落了皇后、元妃她们,正好借此机会,聊表一番朕的愧意。”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怎么叫我提起的此事?还有你到云记铺子里能体察出什么民情来?皇宫里缺香料吗?您冷落您的妃子,跟我一个臣子说什么呀,我还能替您不成?嗯?不对!贾瑛咂摸出了一丝嘉德的用意,该不会是......嘴里却回道:“陛下忧思民间疾苦,我大乾百姓能得陛下这般的君父,当是百姓之福,大乾之幸。臣能陪伴陛下左右,同样是臣的荣幸。不知陛下准备何时......”嘉德轻轻一笑道:“不急,不急!嗯,朕这里倒没什么事了,你回头便去大理寺吧,记得朕嘱咐你的事情。跪安吧。”贾瑛一边跪安向外退去,心里却在鄙视嘉德,做戏也不知道做全套的,前一刻还相叙尽欢,下一秒就让跪安。呵呵,果真皇帝就是任性!贾瑛离开,戴权入殿。却听嘉德忽然问道:“大伴,绣衣卫那边怎么说?”“回陛下,绣衣卫百户沈翔从湖广加急递送来的折子,贾瑛却是未曾去见过杨煌,而且回京前,冯大人也曾叮嘱过他,路上小心杨煌的残党。至于百户唐千斩,据通行的绣衣缇骑回报,他与贾瑛在回程之中曾生有过节,起因是因为一名湘军营的把总,如今那名把总似乎做了贾瑛的护卫。”“你的人呢?”戴权再次回道:“回陛下,并无太大出入。”嘉德复才点了点头,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面容之上,渐渐浮起一抹怒色,喝骂道:“废物!要他何用!”戴权在一旁躬身道:“奴才这便去办。”见嘉德没有说话,戴权才向殿外退去,及至殿门之外,这位内宫大太监看着贾瑛离去的方向,凝视良久,神情之上有些复杂。他的人到了湖广之后,便消失了。只是这些却不能如实向陛下回禀,只能放在心里。......贾瑛离开华盖殿后,下意识的向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自从元春才选凤藻宫后,华盖殿里再也见不到那位大姐姐的身影了,贾瑛心中不免有点遗憾,今后再想见面就难了,心下不由有些失落,低着头向宫外走去。才折过奉天殿,从奉天门的东角门走出,便遇到从左顺门走出来的李恩第,身后傅斯年抱着一沓奏疏紧紧相随。贾瑛与傅斯年匆匆相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露着惊喜,却又急忙立足躬身行礼道:“下官翰林院编修贾瑛,见过李阁老。”贾瑛自然是认识李恩第的,当初殿试之时,曾远远的见过一面。李恩第却并不认识贾瑛,或者说,即便是在当初金殿传胪之时见过一面,他年事已高,过去这么久也早就忘记了。是以李恩第最开始之时仅仅是扫了一眼,便准备继续向华盖殿而去,此刻听到贾瑛自报家门,李恩第方才停住了脚步,缓缓的转过身来,看着贾瑛说道:“嗯,你便是新科探花贾瑛?”又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傅斯年,方又说道:“都是少年英才,我大乾人才辈出,可喜,可贺。”傅斯年与贾瑛二人闻言,同时向着李恩第躬施一礼。李恩第盯着贾瑛看了半响,忽然又道出一句:“听说陛下命你监审徐凤延一案?”......“嗯,好好办差!”说罢,也不等贾瑛反应,便转身继续慢慢悠悠向着华盖殿而去,身后的傅斯年向贾瑛递了个神色,也急忙跟了上去。贾瑛在原地停留片刻,看着远远离去的李恩第的背影,这位大乾首辅年岁是真的高了,身姿越发的伛偻,再有一二年便是古来稀了,只是贾瑛却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位走起路来慢慢腾腾的首辅大人,那双总是被耷拉着的眼皮遮盖着的双眼之下,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又精芒闪过,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垂垂老朽,反倒是老而弥坚。贾瑛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了宫门,向贾府而去。大理寺那边尚不着急去,监审又不是主审,再者他连谁是主审都没搞清楚,冒冒失失的去了,谁知会不会被人当枪使了。眼下还是先把他自己的人生大事定下来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