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诸岛所在的大江入海口附近的洪积平原地带,其实并不适合做停泊大型船只的港口,不过贾瑛还是将水师的基地选在了这里。一来,被大乾掌握的天然的良港,也就那么有数的几个,倒不是说这几处港口是独一无二的,只是要判定一处地域是否适合做出海的港口,需要经过精密的测绘记录,观察熟悉并能够掌握当地的海文天况,这就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了,还需要有专业的人士。贾瑛目下并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且手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再则便是,那几处分布在浙闽海疆沿线的天然的,经过数百年经营的港口,要么已经被废弃,要么便是被私人占据,作为陆路勾通海盗,进行走私的场所,时常又海匪出没,并不安全。咋一听此事,或许会觉得很荒谬。海盗居然已经嚣张到,敢明目张胆登陆占据港口进行走私的地步了,大乾的海疆卫所是吃干饭的吗?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沿海之地,并非是匪怕官,而是兵惧匪。这其中的道理,其实并不难理解,有发财的路子,谁会轻易错过。所以,贾瑛只能将水师基地选择在,朝廷掌控力度比较强的苏州地区,背靠太仓州。贾雨村在江南为官多年,先后两次起落,不管是积攒的人脉,还是说对此地的了解,在贾瑛心中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即便有,他也不敢信。雨村就不一样了,彼此之间的盟约还在继续维系着,又有过数次打交道的经历,彼此也知道对方的脾性和底线。最关键的是,雨村这家伙又被贬了,还被打上了李党的标记。问题是,李党如今散了,他这个标记,如果没有贵人扶持,恐怕这辈子都抹不掉了。王子腾那边贾瑛已经去了信,雨村再想起复,除了走他这条路,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可以选择了。倒是可以另头他门,不过如今王子腾声势正隆,贾雨村如果真这么做了,那可真就是自寻死路了。王子腾能让初为县令的贾雨村,一跃而为应天府尹,自然也能让另投他门的贾雨村,再次坠落云端。不要怀疑,加升两省督抚的王子腾,寻遍整个大乾,能站在他前面的,已经屈指可数了。“贤弟伤势可好些了?”七丫港的河堤上,贾雨村找到了正在戚耀宗的陪同下视察新丁水下协同操练的贾瑛。上次被铅弹击中,虽然绵甲挡下了大部分的铅珠弹丸,可依旧有飞溅开的铅弹击中了他的左肋之下,只是当时因为注意力分散,而没有察觉到,等到卸甲的时候,才发现衣衫已经红了一大片,却把喜儿吓了个半死。得亏经过甲叶阻挡之后,铅弹的杀伤力已经大打折扣,被肌肉夹住,没能刺穿肋骨。贾瑛自己也觉得甚是憋屈,堂堂朝廷命官,居然被几个贼人用火枪给袭击了。此事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当即向京城上了一个折子,江南水师总督被刺,这可不是小事。关键是,今日能刺杀贾瑛,明日就能刺杀别的,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朝廷诸公们,谁敢说自己没个敌人,经历过一次刺杀的嘉德又会怎么想。不过从现场留下来的火枪来看,似乎这次的火枪,并非是从军器局流出来的,其制作手工,不像是大乾工匠的手笔。贾瑛只能将目光转向海外。戚耀宗说,泰西商船的踪迹,在这片海域上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哪怕泉州和宁波的市舶司被撤销之后。继大乾之后,倭国和海盗成为他们的主要合作伙伴。对于这点,贾瑛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们的火器,居然已经能够走私上岸了,大乾各处城门钞关盘查极为严格,民间还有捕快乡吏,这种围追堵截之下,火器都能流进来,倒让贾瑛吃惊。“劳雨村兄记挂,皮肉之伤,愈合的要快一些,已经不碍事了。”二人走入一处亭子,亭中早已有人备好了茶水瓜果。“雨村兄请入坐。”“贤弟先请。”两人煮茶闲话几句后,贾瑛方才问道:“听说太仓、昆山地区又出现了疫疾,雨村兄不去防治,今日怎么有功夫到我这里来了?”其实贾雨村来找过他不少次,只是被他托故未见,故意吊着对方的胃口。用脚指头想想也能明白,贾雨村找他是因为什么事,从一个正三品的朝廷命官,骤然降至一个七品的知州,他要是能安心于此才怪。雨村摇了摇头道:“唉,贤弟啊,为兄这是时运不济啊,六年一次的大京察马上就要到了,南京督察院那边,到现在都还有人揪着愚兄不放,诬蔑我任上贪赃,幸赖贤弟在肃忠王爷面前为愚兄说了些好话,只是此次大京察怕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诬蔑?贾瑛暗赞雨村面皮之厚,说瞎话的本事炉火纯青。“怎么,疫病很严重?”“县南一村落,有一百三十六户人家,合计人口五百七十三人,如今剩下一半不到,且这些活着的也是人人染疾。”贾雨村面色有些愁苦,治下死了这么多人,这让他这个知州老爷很难交代啊,若是平时便罢了,偏偏在他虎落平阳的时候。一百三十多户人家,那可是大村落了,二三百口子人就这么没了,确实是一件大事。不过看雨村那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容,贾瑛猜测,恐怕不止是死了二三百口子人那么简单。“别的州县呢?”贾瑛问道。“此次疫疾波及的范围倒是有限,只在苏州和松江临近的几个州县传播,嘉定、昆山、青浦那边也都差不多,只是不像太仓这边,一下子死了半个村子的。”看来这场疫病死的人还不少,雨村的话,得打个折扣来听。“可查明病因?”“血蛊之祸,千年痼疾了,倒不是什么新鲜的。”“血蛊?”贾瑛闻言沉思起来,怎么又和蛊扯上关系了。贾雨村见贾瑛不知血蛊为何,方又将此疫病解释了一遍。骨瘦如柴,腹大如鼓......贾瑛心中回想着这句话,脑海里倒是想到了一种疾病,在联想血蛊之说,还有江南的地貌气候,心中顿时明了许多。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属于蛊的一种。贾瑛的目光不由转向正在水中操练的士卒们,心中浮起浓浓的担忧。这些日子,他和戚耀宗严禁士兵外出,一应采买食物,也都有专人去做,为的就是防止外面的疫病传入军营之中,让新生的水师不至于夭折中途,这下看来,即便是封锁军营也躲不过去了。因为这东西,本身就是在水中。贾瑛随即命人将戚耀宗喊来,让其叫停了士兵的操练,全部回营待命。“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戚耀宗不解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待会儿你随我到附近州县走上一趟就知道了。眼下要做的是,马上命人在军营内铺撒石灰,凡是有水洼的地方,全部用土填平踩实,上面再铺撒一层石灰。还有,通知下去,谁若是再不听命令,擅自喝生水,一律军法处置,首犯者笞杖三十,再犯者杖五十,履领不改的,斩!”军令一但下达,便不可随意更改,戚耀宗对于贾瑛执着于让士兵喝开水一事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依令照搬,只是,杀头......至于吗?贾瑛却没给他解释。“雨村兄,还要劳你带路,我等去灾区一观。”贾雨村对于贾瑛的反应,倒是没感到太大的意外,毕竟水师的军营紧靠这几个受灾的州县,若疫病真的糜烂开来,军营同样无法幸免。一行人当即从州城出发,向着疫病眼中的地方而去。“前面就是竹桥镇了,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是染疫最严重,我已经命令差役将四下交通要路封死,不准任何人进出,附近几个州县的交界处,也派了人把守,不准外县之人进入太仓。”一行人骑在马上,贾雨村不时为贾瑛介绍着当地的情况。一路上,贾瑛看到不少搭起的粥棚,有州县上的药堂郎中带着学徒,还有乡吏们在为百姓诊治施药。贾雨村的能力,贾瑛想来是佩服的,这才来了太仓多久,遇到疫病,州县内外却井井有条。众人来到一处粥棚处下了马。“给知州老爷请安。”粥棚里的郎中和乡吏迎了出来。“免了,情况如何了?”贾雨村澹澹的问道。“今日镇上又死了十六人,学生已经尽力施救,只是身边的人手不足,还有就是药材也不够了。”“本府已经将此事上报了州府衙门,不日将会有外县的郎中前来,至于药材,州衙会想办法解决的。”贾雨村在粥棚附近转了一圈,一边说道。对于乡中小民而言,知州老爷已经是天大的人物了,贾雨村此行前来,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人围了上来叩拜青天。贾瑛看着眼前的情状,又看了看身侧的贾雨村,感叹人性复杂。贾雨村是青天老爷吗?起码在贾瑛看来,他离青天这两个字,似乎远的不止一星半点,雨村捞银子的本事,贾瑛还是有所了解的。在应天府不过两年的时间,金陵城里的宅子,都有两套了。给他送的茶叶,都是按斤论的。可这只是他印象中的贾雨村。贾瑛还是第一次见到,百姓喊贾雨村青天老爷的。看来雨村的湖涂,也是就人论事的。贾瑛看向那名郎中问道:“你给百姓用的是什么方子?”郎中看了贾瑛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药方,从来都是一家药堂的不传之秘,贾瑛这么问,是很犯忌讳的,中年郎中不知眼前这位随知州老爷一同前来的年轻人,是不谙世事,还是根本就不在意这些。“照实说罢,你眼前这位是江南水师总督,贾军门。”贾雨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军门是大乾对总督、巡抚的敬称,贾瑛受任江南水师总督,提调两省海防军政,称一声军门也不为过。“未知是军门老爷当面,学生失礼。”郎中的年岁要比贾瑛自己大上不少,却自称学生,让贾瑛听了总有种我已经老了的感觉,怪怪的。“说正事。”贾瑛澹澹道。“是。回军门,方子的主要是黄花蒿,学生又另外配了黄芹、知母、柴胡、草果、法半夏、乌梅、象贝、甘草等药材。”“治疟疾补血气的?”“军门灼见,虽说此症与虐你不同,但药理却又诸多相似的地方,这副方子对除风清脾、清热化湿,还有杀虫都有良效。且黄花蒿这一味药,是从一位老神医那里传出来的,说是对治疗血蛊之症极为奏效。”贾瑛不由点了点头,只听这些药物的种类,就知道这一剂方子价值不菲,用在这些百姓身上,确实算是良心之作了。“哪位老神医?”“是丹阳医道世家,常氏上代宗老,常又可老神医。常家师出上清茅山一脉,立族数百年,一直都是以医道传家的,常老神医,还是元符宫授了正箓的有道高人。”“常又可?茅山?”贾瑛倒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听到了熟人的名字,更没想到常又可居然还是一个道士。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自古医道不分家嘛,从古至今,多少在青史上留下名字的医家圣手,不都是道士出生嘛。“你可知常神医现今在何处?”对于常又可的医术,贾瑛是十分钦佩的,若是有他在此,贾瑛对于战胜这场疫病倒能平添几分信心。“常神医前一阵子人在昆山县,不过听说最近去被府尊老爷请去了吴县,似乎那里也有了疫病,府尊老爷怕波及到府城,所以便派人将常老神医请了过去坐镇。”贾瑛闻言,心中有了计较。几人走出粥棚,贾瑛又向贾雨村说道:“雨村兄,对于此类疫病,我倒是有所了解。”“哦,还请贤弟不吝赐教,不瞒贤弟说,愚兄现在可真的是病急乱投医啊,将四邻八乡有些名声的郎中大夫都请来了,可还是死了这么些人,唉,若是照此下去,愚兄恐怕连这个知州都保不住了。”果然,雨村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乌纱帽,这才是他熟悉的贾雨村嘛。“刚才那郎中是个有本事的,这种疫病,确实是由一种蛊虫引起的,准确的来说是一种血吸虫,血吸虫性喜阴凉潮湿,多寄生在他物之上,由以钉螺居多,尤其是水稻田、污水坑、还有水洼这些水源不流动的地方,钉螺繁殖最为猖獗。”“可有应对良策?”贾雨村问道。贾瑛想了想说道:“还是要防治结合。眼下各地州县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这种蛊虫还在,这种疫病就不会断绝,治好了这一批,还有下一批,无穷无尽,没有头尾。”“我大致了解了一下,此次疫病看似来的突然,但其实这些百姓早已染疾,久伏于体内,日积月累之下,到了今日才算爆发,这也是为何一下子就死了那么多人的缘故。如果不根治,过不了几年,还会再死一批,反反复复,如附骨之蛆。”“今后如何,愚兄目下是顾及不上了,只盼能度过眼下难关。”贾雨村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铁打的衙门,流水的知州,他还能在这里待一辈子不成,后面的事,就留给下一任官员处置去吧,他才懒得管。贾瑛对此也不评价什么,谁都不是圣人。“分几步去做吧,其一,州县之内,将各处水洼泥坑尽数填平,淤塞的河渠水沟也都埋了,重新修建,沟通活水。其二,发动州县内的百姓捕捉钉螺,集中焚烧,血虫属阴,忌火。其三,不准百姓饮用生水,一律烧开之后才能入腹,病从口入此言可不是一句空话。其四,所有生活产生的粪便,必须集中处理,严谨百姓随地大小便,人多的村落或是乡镇,可以修建男女公厕,此令必须严格执行,谨防百姓迂顽不化。最后一点,今后凡所有耕种的水田,必须经过杀虫处理,否则一律下地耕种。”小书亭贾雨村在一旁将贾瑛说的认真记下,复又问道:“贤弟,这前四则愚兄倒是理解,可这最后一项,水田杀虫,这要投入多少人啊,根本不可能做到嘛。”贾瑛笑道:“放心,我会给你一剂方子,不仅能杀血虫,还能杀其他寄生在稻田之中的虫子,包括那些对水稻有害的虫子,我保证,用过之后,州县内的粮食会比往年的产量要高出一成不止。”“此言可真?”贾雨村双眼放光,彷佛像是看到了天大的政绩向他迎面扑来一般。“我何时说过假话?”贾瑛反问一句。“此方剂可否暂时只在太仓境内施用?”贾雨村倒没想着霸占这剂方子,但凡能让粮食丰产的,那都是天降的祥瑞,不说这方子是贾瑛的,就是贾瑛愿意,他也不可能守得住。贾瑛摇了摇头,贾雨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还想着凭此政绩力压附近州县的同僚呢,看来是不成了。“不过......”只听贾瑛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什么?”贾雨村急急问道。“今岁已经入秋,这方子也暂时用不上了。再者,配制这剂药方,是需要银钱投入的,事实没有摆在眼前之时,别的州县不一定会当做一回事,即便是有我的手令,这倒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就看雨村兄,你能不能把握的住了。”“需要多少银子?”贾雨村犹豫片刻问道。“不会太多,毕竟所用到的东西,并不算太过闺中,但有一样东西,只能是官服出面才能弄来。”“什么?”“硫磺!”贾雨村童孔微微一缩,硫磺是用来制作火药的,朝廷管控严厉,私贩硫磺,是要杀头的,即便是官府,像他们这样的州县一级的官员,也不可能轻易弄到手,何况所有的农田都要杀虫,可知所需分量之多。“贤弟,你可要帮愚兄一把。”贾雨村将注意打到贾瑛身上,他可是知道,如今南京军器局,都得听眼前这位的命令行事,军器局会缺少硫磺吗?贾雨村的胆子确实很大,若是换了别的人来,指不定会犹豫上一阵子,说不得,还会就此放弃,毕竟这么敏感的东西,一但闹出变故来,保不齐是要杀头的。“我既然提出来,自然会帮你,将此事做成,利在天下,到时候少不了你一份功劳。”贾瑛点头说道。“好,我这便回衙门颁布告示,一切行事,俱严格按照贤弟所述来,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仗了。”贾雨村信心满满,倒不是他愿意亲信贾瑛,而是他了解贾瑛的为人,没有完全把握,贾瑛绝不会说出来。何况,他也了解过一些血蛊的习性,贾瑛的应对之策,并非随口而来。“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吴县,方才那名郎中提及的常老神医与我有大恩,没道理不去拜会一番的。”两人就此分别,各自行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