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输了

许是那晚在海边吹了风,又水土不服,到朝鲜自治州当晚,翟静突然发起烧来,内里火燥,四肢酸疼难以动弹,请求梁嘉禾帮忙买药。

她正怀着孕,梁嘉禾不敢随便买退烧药,去药店询问孕妇可以吃的退烧药,店员建议他送医。

梁嘉禾便将翟静裹在被子里送到医院,因为低烧,医生只开了退烧贴,告知几个物理降温的方法,开间病房,让梁嘉禾给病人降温。

……

翟静半夜醒来,觉得脚心有些痒,好像被人握着,惊得扶床坐起来。

握着她脚的男人抬头看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翟静呆看着他的动作——一只腿半跪在床尾,宽大的背部伏下,一只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圈握着她的脚踝,四指把着脚底。她的脚不算小,但在他手里好像还没他的手长。

心底有些尴尬难堪,翟静将脚抽进被子里。

梁嘉禾握着毛巾起身,“医生建议物理降温,我试一试。”

翟静又重新量了体温,比之前还高了一度,www.youxs.org。

“我们时间不多,直接吃药吧。”

“医生说……”

翟静目光坚定,“时间到了,胎儿也不会留下来。”

梁嘉禾抿了下唇,没再言语。

出了医院,翟静进附近的药店买了退烧药和感冒药。

隔天退了烧,两人一同上山。

即便翟静不打算要这个胎儿,但顾及自己的身体,还是坐了观光巴士,善待双腿观赏美景。

一排四个人,翟静边上坐了一对母子,小男孩戴着酷酷的墨镜,坐在自己位上,不一会儿就往妈妈身上爬,摘下墨镜盯着翟静看。

一开始翟静没注意,等男孩的手指碰了下她搭在腿上的手,转头看他一眼。

他又像是害羞,迅速收手埋头进妈妈怀里。

妈妈打一下儿子屁股,“不要碰姐姐。”

翟静笑一笑,“没事。”

一会儿,小男孩又点一下她的手,妈妈迅速抓走,朝翟静露个不好意思的笑。

翟静便与他们闲聊了几句,化解妈妈的尴尬,“他有两岁了吗?”

“一岁半,有点狂。”

妈妈说着,怀里的小男孩又碰一下翟静的手背,又挨了一巴掌。

妈妈说:“不要碰姐姐。”

小男孩有些委屈,“我喜欢姐姐。”

翟静又说一声“没事,挺可爱的”,转头望着山下碧绿的排排树顶,过会儿,感觉到身侧梁嘉禾的目光,抬眸与他对视。

他转过去。

翟静眼皮动了动,继续看风景。

到地方下车,往上还有一小段山梯,以供游客享受爬山体验,翟静踩着石阶往上走的时候,听见身后略显熟悉的女声说:“慢点,慢点,姐姐不会丢的,你小心摔了。”

翟静停脚回头。

看见小男孩抬着短腿,手脚并用,吃力地往上爬。

梁嘉禾也看着小男孩,“他来找你了。”

翟静怔了两秒,淡声说:“可能是怀孕了,磁场不一样。”

说完,看那小男孩又吃力地爬了两级台阶,便转过头继续往上走。

梁嘉禾驻留在原地,望着她瘦削的背影。

马尾辫搭在薄肩上,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摇晃,摇晃,摇晃。

……

离开吉林,过内蒙古南下去了四川。

巨大的风车伫立在青青草地,牛羊成群低哞,翟静站在路边,心情开阔,见不远处的牧民朝他们挥手,便也扬手回应。

很快,牧民挥着鞭子过来,询问是不是车子出了问题。

男子口音极重,翟静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各地带有口音的普通话,很有味道,很可爱,她笑说不是,“在车里待的时间太长了,见这里风景好,下来看看。”

牧民热情邀请他们进家里吃晚饭。

梁嘉禾走过来拒绝,他们还要赶往下一个城镇找旅馆。

傍晚在一家旅馆办了登记后,梁嘉禾邀请翟静出去吃饭。

“想吃烤羊排吗?”

翟静点头。

坐了一天车,一天一夜没好好吃顿饭了。

找了家客流量不大的馆子,梁嘉禾点了菜,又要一壶酒。

今晚不再开车,翟静便没出声。

温酒上桌,他给自己倒了一碗,翟静递碗给他,却见他放下酒壶,拿着碗进后厨,端了碗热牛奶递给她,“放了糖,不腥。”

翟静看着他,“给我倒碗酒吧。”

男人避开了她的视线,望向斜后方装饮料的柜子,“或者你想喝其他的,饮料喝么?”

“你知道的……”

翟静没说完,他就扭过来头,沉默看着面前那晚清透的酒水。

男人的心思摆在明面上,翟静抿了抿唇,没再要酒,也没喝那碗鲜牛奶。

羊排也没吃尽兴,中途她突感胃里不适,竟没忍住伏桌吐了出来。

梁嘉禾面色一变,迅速起身,将垃圾桶递到她身下。

翟静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个遍,最后呕得酸水都出来,胃里吐个干净,才觉得舒服一些。

用梁嘉禾递来的纸擦擦嘴,又漱口水,抬头时,附近的两三桌已经换了位置。

店家拿来扫把搓斗,梁嘉禾接过来扫走,又将地拖干净。

出了饭馆,梁嘉禾问她有没有想吃的。

翟静摇头,“不饿,现在胃里很胀。”

路边有卖橘子的,梁嘉禾顺手买了几个。

晚上他被什么动静吵醒,以为屋里进了老鼠,南方的老鼠个头奇大,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翟静坐在床边剥他买回来的橘子。

“饿了么?”梁嘉禾坐起来。

翟静回头看他,“有点。”

“还有其他想吃的没有?”

“算了吧,太晚了。”

次日,吃饭的时候翟静胃里依旧不舒服,但闻一闻清香的橘子皮气,也能忍着吃下两口饭。

这样,这趟旅游只能到此结束。

强求不来。

晚上,两人漫步在朴实厚重的街上,听见有店里传出唱曲儿声,翟静驻足听了一会儿,梁嘉禾便提议:“去听听?”

是家充满古朴味道的小酒馆,木质桌椅常年浸泡在酒香中,与原本的木香气混合,闻起来更觉浓郁,装了树洞,挂了黄灯,氛围感格外浓厚。

翟静和梁嘉禾在吧台坐下,要了一杯鸡尾酒在男人手中搅拌,侧望着台上正在唱的人。

“川剧。”梁嘉禾说。

翟静点头。

听完,她胃里似是舒服了一些,在路边吃了点东西。

第二天没走,翟静身体好了一点,提议去看一眼都江堰。

她笑着说:“来了成都,‘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是传统。”

从她脸上见到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实在难得,梁嘉禾看着,唇角也轻牵了牵。

昨日下了雨,今天又阴雨连绵,漫山遍野的清灰雾气,山阶便越发难走,翟静提着长裤拾阶而上,胳膊有了压力,回头看去,梁嘉禾握住了,托起她。

翟静说:“不用,要是我真摔了,你只有被我牵连下去的份。”

她执意要求,梁嘉禾又松开,慢走两阶在她身后。

进了青城山,炉鼎内香燃火旺,诸多游客在举香参拜。

翟静也烧了三炷香,插进炉鼎后,拜了拜道教祖师爷。

她闭上眼,到了佛道跟前跪拜,总要求一些什么。

但细细思索,已经别无所求。

最后只求一个万事顺心。

起身时,正见梁嘉禾对她放下的双手奇怪。

翟静微惑。

许是不常提问,尤其是不常对她提问,男人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刚才什么手势?”

翟静又抬手比划了一下,“这个?”

“嗯。”

“这是道教的阴阳鱼。”

“青城山是道家?”

“嗯,所以不能用佛家的双手合十。”说的时候,她悄悄指了下正用佛家手势拜道教祖师爷的几位游客。

梁嘉禾抿唇浅笑。

他有心要学,翟静便重新做了一遍,“要将大拇指包进去。”

很简单的手势,教了两遍男人却依旧学不会,翟静只好两只手各伸两指,轻轻捏住他的手指头,一点点纠正。

她低头摆弄他的双手,梁嘉禾垂下的眼眸微抬,看见她专注的神情。

男人认真工作的时候格外有魅力,女人认真教学的时候,同样极富吸引力。

上了三炷香,梁嘉禾站在翟静站过的位置拜了拜。

翟静站在斜后方两步的位置看着,觉得这虔诚拜神的动作与他身上寡然超脱的气质着实匹配,不自觉地笑了。

他回头时捕捉到,与她一同离开时才问:“……你……刚才在笑什么,我的动作不标准吗?”

“标准的,我又不是你的老师,做什么抠你的动作。”

“我以为什么职业都多少有些职业病。”

“那我还好。”

翟静不是个爱挑刺的人,也不是位爱挑剔的老师。

某些事情除外。

……

都江堰是大气的,李冰父子的智慧超然绝代,站在绝佳位置眺望过去,江水分流,视野开阔,仿佛在和两千多年前的李冰父子对话,了解他们开凿时的良苦用心。

江水奔流,涛声不绝,又仿若看到了二位开凿成功后看到的壮阔,如今后人激动的心跳,也与当年他们的兴奋相重叠。

翟静说:“我很早就想来看看。”

梁嘉禾转头看她。

“大四下半年,我和室友的毕业论文完成很早,当时准备好了钱来成都旅游,但是我爸心脏病犯了,只有我没来成。”

梁嘉禾没言语。

因为她并不需要他的回应,说完就扭回头继续欣赏江景,似乎只是心血来潮,潮水退却,无所谓遗留在岸沙上什么。

这天在山上吹多了冰凉的江风,回去后翟静又烧又吐,半夜梁嘉禾紧急送医,医生诊断急性肠炎,药水瓶子高高挂起。

扎针的时候,她紧闭的双眼动了动,眉心皱起。

想来是怕疼。

第二天翟静才醒来,梁嘉禾在病床边坐着,没睡觉,正看着她。

“急性肠炎。”他先解释。

翟静点点头。

“饿吗?”

她干了一夜的嗓子微哑,“有点。”

“想吃什么?”

“甜粥吧。”

梁嘉禾出去买。

她对他说谢谢。梁嘉禾递粥的手滞了一秒,放进她手中。

在医院住了几天,中间翟妈妈打来电话,问都去过哪些地方,现在在哪,最后问孩子怎么样。

翟静草草应付几句,便挂了电话。

梁嘉禾在旁边坐着。

虽说三年下来,他早已熟悉她的家庭情况,但每次在他面前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和父母的矛盾,翟静剩下的只有尴尬。

他自己也不知道避一避。

出院之后,两人又在酒店住了两天。

原本动身的计划迟迟没人提起。

若没有肚子里这个胚胎,翟静还愿意回家,那种生活她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肚子里有了个胚胎,便是给她的行动上了重重枷锁,比舆车上押进刑场的死刑犯还要行动受限。

很快,到了两人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凌晨,翟静放在床头的手机连连震动,她睡得熟,梁嘉禾先醒了过来。

知道是她的手机,他并不打算去碰,但接连不断的震动声让他无法继续入睡。

没多久,缓和但响亮的铃声也将她吵醒。

翟静摸来手机,发现是这届高考的学生在给她发消息。

「老师老师,成绩出来了,哈哈哈哈哈你猜我考了多少」

「翟老师!成绩出来了!查到了!你快猜你快猜,猜我考了多少!哈哈哈哈肯定震惊死你!」

「翟老师!查到分了,我考了628!我爸妈快高兴疯了!」

……

翟静手机加的学生不多,只有带的两个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和几个常去办公室找她问题的学生。

因着在学校关系好,此刻也将人生喜悦分给她一份。

开了灯,翟静靠坐在床头回消息,脸上笑意晕染,梁嘉禾等了半晌,确定她没有分享的打算,才缓声问:“这个时候,有什么急事吗?”

翟静笑说:“急事,也不急。”

“怎么说?”

“几个学生,高考出分了,和我分享一下。”

说着,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来,翟静接通。

房间安静,衬得手机里的声音越发突兀。

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清越嘹亮,更凸显语气的小心翼翼,“翟老师,这个点了,您睡了吗?”

“没呢,等着收你们的喜讯呢。”

“啊!!!那太好了!!!”

好几个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争先恐后地说:“老师,我考了581!”

“老师,我考了637!”

“老师,我考了689!全省第二!刚才我妈说已经接到好几个电话了。”

翟静惊了下,听出来这是两个班里成绩最好的那位学生。

“都考的特别好。”

“还有我呢翟老师!我考了328!”

电话里响起一阵笑声,翟静从声音听出来是谁,她也笑起来,“没事,关系不大。”

“我后天就走了。”

这声说完,那边突然静了下来,男生的声音也清晰许多:“老师,我后天就去英国了,您能来机场送我吗?”

“老师可能去不了了,老师现在在外地。”

“啊……”

“一路平安,祝你学业有成,交到一个心意相通的女朋友。”

又说几句,挂了电话,翟静躺回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脑子里闪过许多纷纷扰扰的往事,想到学生的正青春年少,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不知何时、埋葬在何地的少女情怀……

夏天天亮的早,很快,窗帘下跃进来第一道光。

翟静去卫生间上厕所,出来见梁嘉禾也坐了起来。

眼下一道青黑,想来也是没睡着。

她坐到床上。

梁嘉禾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翟静问。

“没睡着么?”

“不困。”

“今天要不要去逛逛?”

翟静看着他,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6月25号,两人的结婚纪念日,她对这一天的记忆无比清晰。

上午在春熙路和太古里转了转,翟静买点回去送人的纪念品,梁嘉禾看上一条项链。

他捏着细如银丝的项链走到她身后,柜员有眼力地将镜子挪到女人面前。

翟静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梁嘉禾亲手为她戴上。

冰凉的铂金链子,让她身体抖了一下。

他唇动了动,生疏地说:“纪念日快乐。”

翟静点头,“你也是。”

过后又接到几个学生报喜的消息,明明是所有人都高兴的好消息,翟静越听越低迷,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困了起来,趴在饭桌上都能睡着。

下午自然是回去睡了一觉,醒来已近傍晚,晚霞红透了半边天。

梁嘉禾提议出去吃饭,用过饭后,甜品师傅推着现做的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的蛋糕过来,华丽的裙子,漂亮的造型,收到了许多客人惊叹的目光和声音。

可惜翟静无福享受,闻到蛋糕动物奶油的气味,她胃里突然翻滚,吐进了就餐盘。

最后梁嘉禾将它买了下来,由后厨服务员洗干净带走。

漫步在街上,翟静走累了,她脚步明显慢下来,缀在男人身后甚至偷懒地扶着柱子停下,梁嘉禾便提议到前面的街椅坐下休息,等翟静走过去坐下,他坐到旁边,手里提着那个盘子。

翟静将装盘子的纸袋拿走,抱歉说:“破费了。”

“一个盘子而已。”

他看着她吐过后苍白的面颊,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

“想听曲儿吗?”

“嗯?”翟静抬眸。

……

重新走进那家光线暖黄的小酒馆,唱曲儿的人换了一个,这个会变脸,一会儿一换,台下的叫好声络绎不绝,翟静面色恢复了一些,突然来了兴致,和梁嘉禾打赌。

“下一个变的,是什么颜色。”

“有赌注吗?”梁嘉禾看着她。

翟静笑,“随便。”

“红色。”

锣鼓喧天中,川剧演员变下一张脸,蓝色。座下掌声盈天。

“你输了。”翟静说。

这一声在满馆的掌声中有些不清晰,梁嘉禾点头,“嗯,愿赌服输。”

“让我想想。”翟静手掌托着脸颊,神情轻松,指头点动脸颊。

梁嘉禾在溢满酒香的灯光下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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