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苍虬古枯的银杏古树在僧院中伸展,叶海金黄。
曹师雄站在树下,眼睛阴戾的注视番僧打扮的岳海楼与什摩鸠从后院走过来,挥了军手,示意左右扈卫退到一旁。
“相别数月,曹兄可曾有念过小弟?”岳海楼径直走到石桌前坐下。
什摩鸠合什施礼,便转身离开。
曹师雄颇为惊讶的看了什摩鸠的背影一眼,一时间都有些糊涂,到底是什摩鸠的地位真就无关紧要,还是岳海楼此时的地位要比他想象中高得多,以致接下来的谈话,无需什摩鸠在场?
“什摩鸠大师确是花剌子模高僧,早年于漠北弘扬佛法,为茂藏部所俘,左都副元帅木赤大人将他赎下,便留在身边时时听他讲教佛经。曹郎君在管涔山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广纳四方游僧驻锡,什摩鸠大师有心到中原交流佛法,听到消息才向木赤大人请行南下,但临行时,木赤大人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待。”岳海楼说道。
曹师雄心里禁不住一阵失望,没想到他费尽心机如此部署,但在别人眼里仅是一步可有可无的闲棋冷子而已。
“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待,岳兄为何又出现在这里?”曹师雄意兴阑珊的问道。
“曹兄是怨我将事情说得太直接了?”岳海楼微敛起阴戾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当然可以编一套更叫曹兄动心的言语相欺,但这终究只能欺瞒曹兄一时,过不了多久,必然会被曹兄识破。而我这时候说了假话,即便日后事态发展对曹兄绝对有利,我料定曹兄心里一定也会有不痛快,我何必给自己留这个坑,不一开始就将话往敞亮处说?”
曹师雄盯着石桌上的一片金黄银枯树叶出神,问道:“实情是什么?”
“实情就是赤扈人夺得大鲜卑山往东的广袤土地后,实际上控制的地域,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时,内部难免会滋生一些懈怠、骄满的情绪。下一步是消化、巩固既有的领地,还是继续往外扩张,以及扩张的重点是放在南面、还是西面,而扩张重点即便放在南面,党项与南朝谁先谁后,宗王们之间都有很大的分歧。”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的宗王们对下一步要怎么做都没有争出一二三来,岳兄何必登这管涔山?”曹师雄愠色问道。
虽说南附以来,曹师雄并不觉得他就得到全心全意的信任,但大把的银子撒出去,还是与朝中一些王公大臣结为“知己”,能知道庙堂之上一些微妙的动向。
虽然王禀在诸多宰执里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但不意味着除了王禀之外,其他宰执真就以为赤扈人是纯良无害的。
然而其他宰执以及朝中绝大多数王公大臣都支持再次与赤扈人联兵伐燕,除了官家在蔡铤、王戚庸等人劝诱下,执意要收复燕云故郡,告慰祖宗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朝中很多王公大臣都以为赤扈人在占领大鲜卑山以东的广袤地域,需要时间消化、巩固。
在很多王公大臣的眼里,赤扈人在消化大鲜卑山以东新占的领土之后即便要南下,占据阴山南麓及西南地域、可谓是赤扈人卧榻之患的党项人,也必然是赤扈人优先要消灭的目标。
诸多王公大臣也因此认为大越还是有时间的,受赤扈人的威胁并非最迫切的。
甚至岳海楼他以往的观点,也是想赶在赤扈人下决心南下之前,先取得燕云,以便能借阴山、燕山之险,真正的完善北面的防御形势。
岳海楼这时候提及赤扈诸宗王间的争论、分歧,无疑直接证实了朝中诸多王公大臣之前的判断。
倘若赤扈人连南下的决心都没有下,曹师雄又何必冒险去做什么?
他这时候就觉得没有必要再跟岳海楼谈下去,甚至后悔这次在管涔山与岳海楼见面,都不敢想象这事倘若走漏风声传出去,对他会有多么不利。
“宗王们虽然有所犹豫,对接下来兵锋要扫往何方有些分歧,但拿句草原上的话说,谁会嫌弃自家棚圈里羊多?”
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过去二三十年都致于大鲜卑山两翼扩张,即便是智勇双全的诸宗王,对中原了解都很有限,心里有所犹豫实属正常。不过,羔羊终究是羔羊,等到诸宗王看清楚南朝乃是羔羊之国的本质,而且这头羔羊比赤扈人以往所有得到手的猎物都要肥美百倍、千倍,曹兄以为诸宗王还会再有犹豫吗,会放过这头羔羊吗?又或者曹兄以为南朝并不是一头软弱可欺的羔羊,那曹兄又为何要管涔山之巅捐资修这马营海寺、招揽四方游僧驻锡于此,又对从草原、从西域来的蕃僧那么感兴趣?”
在明眼人面前说瞎话没有意义,但曹师雄还不清楚岳海楼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只能闭住嘴,听他继续说下去。
“是的,对此时控制地域、人口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年的赤扈人,拖上三五年、乃至十年八年再南下,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但问题是拖上十年八年,对你我能一样吗?
“……”见曹师雄默然不语,岳海楼咬牙说道,
“我这些年不顾个人的功名利禄,四处奔波,为牛为马,最后却落得连妻女都无法保全的下场,曹兄怎可不鉴?不要以为越廷此时真就对曹兄信任有加了,在这狗屎一样的泥坑里,像曹兄,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可能真正的被信任。赤扈铁骑早十年八年南下或晚十年八年南下,对赤扈人他们自己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而等到赤扈人对南朝色厉内荏的本质取得共识之后,一定不会放过这头肥羊不猎。问题上,哪怕是赤扈人拖上三五年再南下,曹兄的下场却未必还能比得上我了。我妻女虽然卖入勾栏院为奴,但我好歹还有这条狗命苟活于世上,还有机会将那些负我者捉住剥皮揎草!”
曹师雄沉吟良久,最终沉声问道:“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叫赤扈骑兵不拖延三五年再南下?”
“赤扈攻下临潢、大定、辽阳,就将大鲜卑山以东的地域分封诸王,兀鲁烈作为赤扈东征都元帅,受封东道诸王之首,但兀鲁烈与麾下大将巴鲁剌思、木赤等人,都不以为赤扈的无敌兵锋应该止于阴山前——我等逃到漠北,也是侥幸托庇于兀鲁烈宗王翼下,”岳海楼说道,“兀鲁烈宗王此时只是缺一个能说服其他诸王的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曹师雄蹙着眉头问道。
“找借口总是很容易的,”岳海楼脸容阴悒的笑道,“大同守军投降是迟早的事情,依照秘约,不管大同守军向哪方投降,最终都应该由刘世中、蔡元攸率部接管大同城,这时候随便发生点意外,都足以成为撕毁秘约的借口。不过,通常说,即便意外能使两军发生些摩擦,也很难猝然间诱发大规模的战争……”
曹师雄明白过来了。
赤扈即便相当多的王公大臣都主张出兵南下,但他们的汗王这时候却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兀鲁烈这些主战派在云朔等地制造借口甚至摩擦容易,但从种种借口乃至两军发生摩擦,到最终促成他们的汗王下定决心出兵南下,却需要有一个过程。
而这个过程哪怕仅有三五个月,都有可能让他们错过在恢河河谷全歼骁胜、宣武两军的良机。
兀鲁烈不单单需要借口,还需要由这边先挑起兵衅,使得他们已经集结于大同的兵马,能绕过王帐直接发动南侵战争。
曹师雄忍不住要笑起来,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明白归明白,但问题是,我顺势而为应该也不缺一场富贵,却为何要赶在一切都还没有什么眉目之前,冒险去做这把挑起兵衅的刀?”
“我刚才已经说过,赤扈铁骑兵锋所向,无人能挡,但赤扈人的王帐之中,对中原知之极深者极为有限,这也是汗王迟疑、犹豫的关键,”岳海楼说道,“但赤扈一旦下定决心南下,必然会大规模扈用汉军汉将,曹兄难道真就满足于一州刺史的富贵吗,不想着有朝一日封王封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