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经是天宣七年。
苍鹰在飘洒雪粒的苍穹上翱翔,偶尔发出一声唳鸣,叫天地逾发寂寥。
连绵起伏的山岭峰谷都掩盖在皑皑积雪之下,在云朔大地上绵延数百里的恢河此时也全不见踪迹。
天地间只有冰雪,无尽的冰雪。
朔州的城墙、城楼、院落以及街巷,也都积满雪,仿佛一只巨大的冰雪之印座落在山川之前——此时的朔州人少城阔,从苍穹俯瞰下去,城头数百值守兵卒身上积满雪,绝大部分时间都像雕塑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百余骑从西的山谷里驰出,将天地之寂寥打碎掉,很快驰至南城门前。
南城门徐徐打开,就在这队骑兵待要进城之时,这时候却在数骑从正南方向快马往朔州城驰过来。
为首的那名骑士在城门前勒住马,迟疑的朝南面看过去。
卢雄在城门前勒住马,下马来见徐怀。
他见徐怀身后不少人身上的衣甲都染有斑斑血迹,铠甲缝隙以及战马身上还有没有来得及取出的箭头,显然是经历过一番激战归来。
虽说这么多人都说笑如故,还有不少人认得卢雄,都颔首示意或大声打招呼,显得士气很高昂,但这些人除了带有不少空乘的战马,却没有一人的马鞍旁有收获的敌人首级,卢雄疑惑的问道:“徐怀,你们刚刚从哪里回来?”
“前些天不断有山胡从西山杀出来,扰袭朔州,这次我们提前侦察到又有山胡要跑出来折腾,当然要表现得热情点,赶在半道好好迎接他们一番!”徐怀笑着跟卢雄说道。
朔州以西的黑坨山、猴子山、大潭山、黑堡山等山峦作为吕梁山余脉,往北绵延有数百里之广,直至丰州境内与阴山主脉接上。
在云朔堪舆图上,这一片山岭统称为西山。西山乃是较为典型的峁塬地形,崇山峻岭不多,千百年来于此栖息的诸蕃部族统称为山胡人。
西山南接岚州的管涔山,西临恢河河谷,北衔阴山,西临黄河。
西山以西的黄河,乃是黄河大几字湾的东段,乃是黄河沿阴山南麓从西往东水势为西山所阻后转向往南流淌的河段。
黄河这一流段,北面河套平原乃是党项人控制兴庆府及夏州,南面则是大越控制的府州及麟州。三塞之一的偏头砦就位于黄河这一流段上。
虽说山胡诸部长期以来都附庸于契丹,但西山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山胡诸部长期以来左右逢源、容易当墙头草的投机本质。
这也决定了三方势力之间一方有事,另两方即便不会直接出兵,也会千方百计通过山胡诸部做一些文章。
十七年前契丹西京道悍然发动边衅南侵岚伐,后为靖胜军杀得一败涂地,虽说双方很快休兵止战,靖胜军、天雄军也随之南撤,将恢河河谷还归契丹,但契丹在恢河河谷的军事实力严重衰退,山胡诸部便在党项人的挑唆、支持下,频频发起叛乱。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便是萧林石当时不得不借助汉军力量镇压山胡叛乱而崛起的。
十六七年过去了,越燕重开边衅,西边的党项人也再次蠢蠢欲动起来,军马大举往夏州一带聚集,同时西山地区的山胡诸部也比以往更为活跃。
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未见契丹本部兵马从大同或应州方向杀来,却是山胡诸部的骑兵隔三岔五从西山杀出,袭扰朔州。
这些山胡人数次袭扰朔州,举的旗号还是奉西京留守萧辛瀚之命收复朔州。
不过,这一次山胡诸部躁动背后站的是党项人,还是赤扈人,徐怀就无法确认了。
虽然赤扈人此时将主要兵马都集中大鲜卑山以东,全力攻打契丹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等腹地,但赤扈人的势力范围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经抵达阴山北麓,很难保证当前以兼并契丹全境为主要目标的赤扈人,就一定没有跟阴山以南的山胡诸部联络。
当然了,在赤扈人的骑兵主力南转之前,徐怀还不怕之前被曹师雄、曹师利率领的八千清顺军就打得丢盔弃甲、不得不再次降服于契丹的山胡诸部能成什么大患。
不管山胡诸部背后是不知死活的党项人还是已经有意谋云朔之地的赤扈人,既然他们甘愿为虎作伥,徐怀也不介意借他们磨砺桐柏山卒的刀锋,顺便从他们从手里多抢一些紧缺的战马资源。
徐怀将朔州最近两次与山胡人的冲突说给卢雄知道,也表示他怀疑山胡诸部这次躁动,幕后很可能不是党项人,而是赤扈人。
“朝廷刚有新旨过来,王禀相公特地叫我过来跟你们言语一声。”卢雄说道。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的罪责,总算是厘清了?”徐怀问道。
“一团糊涂帐,哪里能厘得清啊?此外,官家对蔡铤圣眷正隆,岳海楼刺杀事这次似乎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葛伯奕夺魏远侯爵,贬晋州观察使,率葛家族人迁汴京居住,刘世中以宣抚使兼河东经略使,蔡元攸与王禀相公以及王番郎君、朱沆郎君这次都要奉诏回京!”卢雄说道。
“朱沆郎君这次也奉诏回京?那还是郭仲熊继续出知岚州军事?”徐怀震惊的问道。
蔡铤圣眷正隆,岳海楼刺杀葛伯奕,只要蔡系切割得早,未必就能动摇得了蔡系的根基,徐怀对此早有预料。
一直以来大越都推崇制衡之术,哪个大臣再得宠,朝中也基本不会任其尽数掌握一个方向上的军政大权。
在大越现行的规制下,即便蔡系在更高的层面掌握河东的局势,但王禀、王番争取让立有大功的朱沆出知岚州并节制西翼军兵,应该是极有把握的事。
徐怀因此才很早就信心十足的跟萧林石说,他们可以在西翼先行实质性的推动休兵止战之事。
他完全没有想到朱沆这次也一起被召回汴京。
“郭仲熊调任经略副使,王番郎君举荐曹师雄出知岚州,朝廷新旨决定将清顺军合并进天雄军,由曹师雄兼领天雄军统制……”卢雄说道。
“什么!是王番郎君举荐曹师雄!”
徐怀目瞪口呆的看向卢雄,半晌后才痛苦的问道,
“三千桐柏山卒在王禀相公眼里当真是如此的无足轻重,这么重要的事情直到成定局后,才过来知会一声吗?”
“王禀相公、朱沆郎君起初都不赞同,却是王番郎君执意如此。”卢雄愧疚的说道。
“王番郎君心里既然认定桐柏山众人一定会将王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怕朱沆郎君跟我们有太深的牵涉,一定要将朱沆郎君也拉回汴京去,我也无话可说了,”徐怀站起城门下,闭起眼睛,徐徐说道,“卢爷你请回吧,来日我再给卢爷单独请罪,但今日我不会请卢爷进朔州城——你回去跟王番郎君说,这就是我徐怀的态度!”
卢雄愣怔片晌,他知道在推荐岚州知州人选这一事上,完全没有跟徐怀通一下声气,一定会叫徐怀心里不满,却也没有想到徐怀的反应会如此强烈,竟然都不容他进朔州城歇口气。
徐心庵、殷鹏都愣在那里。
他们对王番是很不满,但从桐柏山匪乱以来,卢雄于他们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彼此都没有红过脸,他们却没想到徐怀脾气大起来真就六亲不认,这时候要直接将卢雄赶走。
再看徐怀面向城墙而站,手按住腰刀,手背以及耳后根的青筋在抽搐着,众人也不敢上前相劝。
“卢爷你走吧,从此之后王家走王家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徐怀挥了挥手,也无意转头再看卢雄一眼,咬牙说道,“你再不走,我怕我控制不住下令将你扣押下来!他日江湖再见!”
见徐怀如此决绝,卢雄难堪的朝徐心庵、殷鹏拱拱手,翻身上马,带着扈随转身往南驰去,很快就消失在大雪之中。
“卢爷走了?”徐武碛得徐心庵派人报信,匆忙赶出来已经看不到卢雄的身影,他见徐怀还是站在城门前一动不动,走过去问道,“曹师雄奉朔州南附有大功;大同一战,也唯有曹师利率部作战最为武勇,杀敌也多,即便曹师利最后随葛怀聪逃走,但罪责也不该追究到他头上……朝廷的这项任命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事上王禀相公、朱沆他们都糊涂了啊!大糊涂坏大事啊!”徐怀一拳狠狠打在城墙上,这时候才控制不住的破口大骂起来,“契丹的汉军、汉将什么时候自认过他们是大越的子民吗?什么时候他们对大越有忠义之心?他妈不是将谎话说上一百遍、一万遍就当真啊!曹师雄、曹师利背叛旧主、对旧主举起屠刀,是有过犹豫,但他们的犹豫是于心不忍吗?这时候还看不透他们彻头彻尾就是个投机分子吗?而天雄军在大同败得这这么惨,绝对不会叫他们更忠于大越,只会在赤扈人骑兵南下时促使他们毫不犹豫的投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