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初立,力倡节俭,大越皇宫(宫城)乃是在旧有使署的基础上改建,规模比前朝要小得多;汴梁也没有建造规模更大的皇城,仅仅在原有的汴梁城之外,加修了外郭城,将汴梁城分为内外两重。
赤扈人南侵以来,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为逃避战祸涌入汴梁城,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滞留在郭城,仅有少部分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进入内城。
而这些人说是投亲靠友,但混入内城后,实际很多并无亲友可以投靠,现在大部分都被驱赶到汴河南岸的通济寺附近。
这里也是内城贫民最为集中的区域,原本就鱼龙混杂,现在又有数万难民被驱赶过来,越发混乱。
宵禁在这一区域是不存在的,巡夜军卒人手少了,轻易都不敢进入这一区域。
汴河南边的街巷还有不少店铺人家掌着灯,水面却是黑漆漆一片,一艘乌蓬船无声而缓慢的滑动,最终在一座货栈码头前停下来。
船舱里传出数声“咕咕”鸟鸣声。
“咔咔!”黑夜里传来击打火镰子的声响,很快两盏灯笼被点燃起来,码头上有七八人一直守在暗处,这时将两块栈板搭到船舷上。
朱沆、朱芝站在码头边,看到缨云郡主走下船来,低声叫道:“谢天谢地!”
当下也不多言语,众人簇拥缨云郡主穿过杂乱的堆栈,走进前面院子里。
院子不大,外侧不时有一阵阵骡马嘶啸传来,但几盏灯笼照亮不了多大的地方,缨云也看不大清楚院子里外的模样。
她这时候心思定了下来,心里却有了很多的疑惑。
不过,刚走进院子,就有人将朱沆、朱芝二人喊走,缨云不知道他们还要忙碌什么事情,她也只能先耐着性子,叫人带到二楼一间房里歇息。
她哪里能歇了下来?
除开外侧骡鸣马啸,她隐约能听见楼下有断断续续的沉闷惨叫传来,缨云越发好奇,待要推门走到院子里看个究竟,却听到有人从木楼梯走上来,忙坐到窗前桌旁,片晌后木门被人从外面“吱呀”推开来。
借着暗弱的灯火,缨云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惊讶叫道:“绣儿,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将手里热汽腾腾的碗搁到桌上,说道:“是徐军侯与朱小郎君前天夜里找到奴婢,说是奉了王爷的命令要将郡主接出王府,要我跟小栓子当内应打听消息,配合他们接郡主你出来!谢天谢地,没想到真将郡主你接出来了,没被送到崇安观去!”
“小栓子呢?”缨云抓住贴身侍女的问道。
“小栓子还留在王府里——徐爷说郡主贸然消失,有司一定会追查下来,王府是最大的怀疑对象,少不得会将王府翻个天翻地覆搜找郡主你,留有人在王府,就能大体知道宫里的动向。”侍女说道。
“我娘她可知道这事?”缨云忍不住期待的问道。
“徐爷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不要叫王妃以及王府里其他人知晓,要不然破绽太多,可能等不到将郡主你护送出城,就会被人找上门来。”侍女摇头说道。
缨云看到绣儿那一刻,内心特别希望这一切是她娘亲自安排的,却没有想到她娘完全不知道这事,禁不住满心失落起来。
“郡主,你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这里也没有好的吃食,夜里剩了一些面,奴婢烧了一碗面条,郡主你快吃了填填肚子,看你这几天都瘦了好多。”侍女催促道。
缨云没滋没味的将鸡蛋面吃下去,没有那么饥肠辘辘,这时候又隐约听到楼子里有沉闷的惨叫声传来,问绣儿:“这是什么声音?”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审讯什么人!这边的院子不大,门窗朝着院子里,堵不严实,听着这些声音怪碜人的!”侍女说道。
又坐了一会儿,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走动声,还有甲片轻轻簇动的声响,缨云顿时想到假扮巡夜甲卒的徐怀等人,推门凭栏看下去,却是徐怀在一群甲士的簇拥下走进院子里来。
“郡主还没有歇息?”徐怀抬头过来问道。
缨云这时候哪里能躺下歇息,她从木楼梯走下去,问道:“徐怀,我父王他在巩县一切都还安好吧?”
“王爷在巩县当然一切安好,”徐怀说道,“不过有件事,我们之前并没有说实话——我这次回汴梁是来见王相与朱沆郎君的,在见到朱沆郎君之后,才知道郡主你的事,想着给王爷传信怕时间来不及,路途上免不了会有虏兵阻拦,不可测的意外太多,因此自作主张先将郡主劫下来。这也是我与朱沆郎君以及王番郎君的决定,王爷那边还不知情。不过,我相信王爷知道这事,一定会下令我们救下郡主的!”
缨云却不意外,说道:“我说呢,才短短四五天时间,父王他怎么会这么快知晓这事,还派你们赶回来将事情都安排妥?”
徐怀赶过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置,见缨云郡主并无回房间歇息的意思,便直接问朱沆:“秦之惠有没有交待什么有用的情报?”
“秦之惠咬死说那两日他不在馆中,何人接触虏使,他一概不知——用过刑也没有改口。鸿胪寺礼宾院在少卿之下有丞、主簿、录事以及院吏二十余人,这个秦之惠或许是真不知情,要不我们再找人追查下去?”朱芝在一旁说道。
“我们调查的几条线索,都交叉到他身上——庄守信作为盐铁司修造案的大臣,仓促间都能听到很多传闻,秦之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他就算没有亲眼见到,怎么也能听到很多消息,他越是咬牙一个字都不透漏,越说明他身上有问题,只是他知道事情牵涉极大,才咬住牙想蒙混过关罢了!”徐怀说道,“我亲自去审他!”
徐怀与朱沆、朱芝往西厢房走去。
见缨云郡主从后面跟过来,徐怀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方黑布给缨云郡主,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不想杀人灭口,所以审讯时不能叫这个秦之惠看清我们的脸!”
“啊!”缨云只是心里还有很多的困惑,并无意去看徐怀他们对他人严刑审讯,只是不知道这时候能做什么,情不自禁的跟着走了几步,蓦然间见徐怀将一块黑布递过来,愣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黑布接过去,将脸面蒙住。
看到朱沆、朱芝都拿黑布蒙住脸,徐怀却是伸手往衣甲上擦了擦,然后将血污抹到脸上,在昏暗的灯火,却是说不出的狰狞。
跟在徐怀等人身后走进西厢房,缨云却见里面点着几支大烛,相当的透亮,只是拿厚布帘遮挡门窗,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声音也不怎么传得出去,难怪刚才听声音都觉得特别远。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被吊绑在房梁上,袍衫被剥下来,裸着上身,后背被鞭子抽打得血迹斑斑;房里还有三个负责刑讯的人,都拿黑布蒙住脸。
徐怀挥手叫人将鸿胪寺礼宾院丞秦之惠放下来,看着他嘴皮子痛得直哆嗦,眼神扫到自己脸上就慌乱闪开,好像生怕认出自己来。
徐怀拔出囊刀,将秦之惠身上捆绑的绳子割断,说道:“他们几个用刑是不是太没有水准了,又蒙住脸,明摆着不想动不动就杀人灭口嘛,怎么能唬得住秦郎君呢?不过,秦郎君应该能闻出我身上这新鲜的血腥味吧?”
秦之惠眼皮子跳了跳,低头哑声说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消息是从礼宾院泄漏出去,宣武军三千冤魂啊,秦郎君你说不知道,这事就揭过去了吗?而如今这世道,就算我们不杀你,将你放回去,不去牵连你的家人,秦郎君,你跟你的家人就真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徐怀摇头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将脸上的血污擦掉,手托住秦之惠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说道,
“秦郎君,你看着我,看清楚这张脸,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你今天这一关是混不过去了。公鸡打第一声鸣,你还不开口,我就杀你灭口,然后派人去抓礼宾院主簿高承云、抓录事钱程远……”
说到这里,周景附耳过来说了一句。
“礼宾院钱程远已经抓过来了,你们办事效率不错啊,”
徐怀打了个顿,跟秦之惠继续说道,
“将你们抓过来一个个审,一个个杀,直到揪住谁将消息透漏给虏使为止。你不要觉得自己死得冤,有人暗通胡虏,三千大越健儿覆灭,你们知情不报,觉得自己死得有半点冤枉吗?便是将你们满门抄斩,也是死有余辜!对了,你不要以为你死了,就可以不用连累家人了。你想一想,我们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单纯将你杀了灭口,而不在你家制造江洋大盗打家劫舍的假相,怕是很难不引起一些人的警觉吧?秦郎君,你再想想看,我这一身血迹是从哪里来的?你不会以为我宰杀一头羊,将羊血涂衣甲上吓唬你吧?”
徐怀挥挥手,叫周景将礼宾院录事钱程远带进来。
一个中年官员被五花大绑、蒙眼带了进来,为防止其喊叫,嘴里塞着布团,周景上前将这人脸上的黑布揭开、嘴里的布团拔出来。
“你们什么人?”钱程远挣扎着惶然问道,见徐怀冷眼相向却不吭声,回头猛然间看到院丞秦之惠,叫道,“秦郎君,你怎么也被这些歹人抓到这里?”
“我现在需要知道宣武军三千健卒夜袭敌营的当夜以及前一夜,朝中有谁见过虏使,为何礼宾院没有记录?”徐怀盯住两人,说道。
“你这狗贼,在汴梁城里劫持朝廷命官,就不怕满门抄斩?”钱程远怒斥道。
“朝中有奸贼暗通虏使,致宣武军三千健锐惨死敌手,你们知情不报,就于心能安?”徐怀怒极而笑,揪住钱程远的衣领,拔出囊刀,一刀搠刺入他的胸口,任鲜血逆涌而出,沿着手背、袖甲滴落到地上,直到钱程远的身子彻底瘫软,才将他的尸体推倒在地上,接着一边盯住秦之惠,一边拿汗巾慢慢擦去囊刀上的血迹收入鞘中,冷冷的说道,“秦郎君,我的耐心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