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咬着肉饼的范凌,余光瞥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眸,忍不住弯了弯唇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当初范凌刚被贬到扶风县时,一日心情颇为不佳,天色微雨,他路过了这家小摊,被其饭食香味绊住了脚……
汤水辛辣有滋味,肉片软嫩醇香,当时还是初春伊始,春寒料峭,一碗热热的辣肉汤下肚,范凌心中的郁闷仿佛都被一扫而空了。
自此范凌便成了这家辣肉汤的常客,三天两头便要来吃一碗。
李青芝砸吧了一下嘴,双眸中满是吃到佳肴的欢快,一边吸气一边道:“好吃,虽然有些辛辣,但还是好吃……”
双唇嫣红似染了丹砂,一张一合间,都仿佛带着潋滟春光。
一瞬间,范凌甚至觉得比碗里的肉汤还有吸引力。
咔嚓。
烤得酥脆的饼子被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响,也将范凌的神思拽了回来。
看着喜滋滋吃辣肉汤的小娘子,范凌竟觉得好似更有胃口了。
两人一顿饭吃得极为畅快,差点让李青芝将之前的艰辛全都忘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在魏地,三兄常带着她和阿姐出去玩闹的时光。
比她脸还大的饼子被吃了大半,碗里的肉汤也剩的不多了,李青芝腹中饱胀,心满意足地停歇了。jiqu.org 楼兰小说网
习惯性地想拿帕子来擦嘴,一晃神想起自己早已流落多时了,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早就随着颠沛流离而遗失了,尤其是进京为质前阿姐新为她绣的兰草帕子,也全没了踪迹。
想到这,李青芝有些伤感,眸光落寞。
“撑傻了,该回家了小丫鬟……”
正难受着,李青芝听到这一句,居然有几分温暖。
回家……
李青芝怔怔看着对面的少年,虽只能看清轮廓,然心中莫名安定。
很奇怪,明明只是刚认识不到一日的人,李青芝却有种认识了许久的感觉。
其实范凌早就吃完了,若是独身一人,他早就慢慢踱回去了,奈何如今多了一个小娘子,他只能耐心等着。
少女的眼睛很璀璨,就像是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每每看着他时,都如珠玉熠熠生辉,而今珠玉黯淡了,范凌自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没撑傻,就来……”
李青芝倒不是很在意东家总喊她小丫鬟,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就是给人当丫鬟来换得栖身之所,没什么好委屈的。
况且东家的语气并不见轻蔑,更像是带着些促狭的逗弄,好似自己是个孩童。
李青芝想着这无伤大雅,便没去计较,便应了一声。
至于那句打趣,李青芝也是认认真真地驳了回去。
东家的嘴倒是有几分欠,李青芝心里偷偷想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夜风醺然的长街上,李青芝正思索着前路,冷不丁听到东家与她搭话。
“方才听胡婶子说你姓叶,叫什么名?”
长街两侧灯火不算亮堂,东家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似回头了,又好似没有回头。
然不管回没回头,李青芝都忙着回话。
“我叫叶青芝,大人随意唤我便是。”
李青芝维持着一个丫鬟该有的恭顺,言语轻缓柔和。
像是接住了一个难题,范凌神色微僵,憋了半晌只憋出个嗯字,
他委实不知该唤什么,只能草草了结了话题。
算了,日后还是喊小丫鬟吧,顺嘴。
约莫是走过了一条街,东家带着她来到了一所小院门口。
夜里黑乎乎的,李青芝瞧见东家敲了敲门,不一会便听到了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嘎吱……
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模样清秀机灵的少年露出脸来,瞧见了自家主人,忙笑出声来。
“郎君回来了,快进来……”
那声音一听便知是个中气足的,让人觉得喜气洋洋。
“嗯。”
范凌没什么情绪,只轻嗯了一声,领着人进来了。
今日的郎君回来的有些晚,惊蛰刚想问一嘴,然刚侧开身子,便看见郎君身后还吊着个小尾巴。
还是个貌美丽质的小娘子!
惊蛰人傻在了原地,手里的灯也差点没提稳落在了石板地上。
循着郎君走过时带起的一阵风,惊蛰失声道:“郎君你纳妾了?”
本就是个嗓门大的,如今又是破了音喊出来的,李青芝想听不到都难。
她有些生气,忍不住板起了脸。
若是放在魏地,她还是郡主的时候,若是有人敢这般说她,她定要赏人几个板子的。
但现在却是不行了。
“胡说什么,这是你家郎君新收的丫鬟……”
范凌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娘子,果不其然看见一张明显是有些愠怒的脸。
人生气了。
心下一跳,范凌忙黑着脸斥责道。
惊蛰也算是跟了自家郎君小十年了,自然能看出郎君这副模样是动了些气,忙不迭对着郎君新收的小丫鬟赔礼道:“是我说错了话,还请小娘子勿要怪罪。”
那少年态度诚恳,赔礼也诚心,李青芝心里的那点子恼火便消了去。
“无碍。”
李青芝和和气气地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惊蛰则是又悄悄瞄了一眼那小娘子的容貌,心中百转千回。
在上京时,自从束发那年有个心高胆大的丫鬟冒犯了郎君,郎君自此以后便警醒了,房里连个稍微年轻齐整的丫鬟都不放,尽是些上了年纪婆子来伺候。
如今一声不吭地领了个模样极好的小娘子回来,惊蛰说不误会是不可能的。
但他从未往娶妻的方面想,他家郎君虽一时困顿,但只要捱过去,日后还是上京城那个少年得志,风华正盛的高门郎君。
这样的郎君日后也定是要配一个才貌双全的高门娘子,就算是瞧上了眼前的貌美小丫头,也不能予以妻位,最多应当是纳回去当妾,疼宠几分罢了。
郎君虽随性肆意,但应当不至于能做出这等事,惊蛰心中猜想。
但心中笃定是笃定,待完全看清小丫鬟的模样后,惊蛰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着,怪不得郎君破了例,当真是惹人喜爱得紧。
擦身而过时,范凌好似看懂了随侍暗含深意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睨了惊蛰一眼。
惊蛰立即老实了下来。
李青芝不管他们主仆打什么眼神官司,看着眼前夜色中十分简陋的小院,她既感慨又心酸。
还没她家的花园子大,但终于能让她暂时有个遮风挡雨的安稳地了。
一个四面围合的小院,三个房间挨着,中间那个要大些,是主屋,旁边的两间要小些。
左侧有个马厩,里面有一匹夜里都能看出毛色油亮的骏马,看着很是不凡。
马厩南侧有个水井,水井上吊着个木桶,便于取水。
右侧还有个厨房,瞧着不大,但很是齐全。
右侧厢房边,有一棵笔直挺拔的广玉兰。
正是人间五月,广玉兰正喧闹地开放着它的美丽,纵使是在黑夜,那挂在高高枝头的雪色也被李青芝瞧见了。
花瓣硕大,洁白如雪,状如荷花,伴着夜风,李青芝还能嗅到那股清新淡雅的香气。
她有些惊喜,流落在这样一个小县上,还能日日伴着最爱的广玉兰。
范凌见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庭院里那棵广玉兰,透过那双水盈剔透的眸子,便看出了少女的喜欢。
“你的房间就在那,想看以后可以尽情看。”
一句话打断了李青芝的出神,她更惊喜了。
东厢房挨近广玉兰的地方有个窗子,清晨只要她推开窗,便能将这一树风光收入眼底。
李青芝很是满意。
然而,当她打开门,看见东厢房那积了一地的灰尘后,李青芝笑不出来了。
“对不住,你来的太突然,便没有来得及打扫……”
斜瞥了一眼少女发僵的脸色,范凌不自然地咳了咳,解释道。
“无碍,我自己来便是。”
如今的她不是魏地那个万千宠爱的小郡主了,自然也没有成群奴仆的侍候,什么活也只能自己亲自去干了。
李青芝早过了骄矜端架子的时候,心也跟着完全踏实了下来。
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还整日怨天尤人不肯纡尊降贵,那她又如何能获得喘息的机会?
人总是要识时务,要向前看才能有盼头。
李青芝早早地便参透了这个道理,不会再自我拧巴什么。
水缸里还储着半缸凉水,李青芝撸起袖子,去厨房找了个木盆出来。
夜里厨房很黑,李青芝借了东家那位随侍手里的灯笼,鼓足了勇气进了黑漆漆的厨房。
李青芝很怕黑,但这里没有能让她撒娇软弱的父母兄姊,她只能强忍着惧意走进去,伴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随手摸了个木盆和抹布出来。
拿着东西到了水缸跟前,李青芝舀了一盆干净的水,怕绊到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水进了东厢房……
少女拧帕子的水流声,抹布摩擦在桌椅木器上的细微声音,还有那被灰尘呛到的低咳声,接连传入范凌耳中,让他坐立难安。
看着一旁正准备给他烧热水的惊蛰,范凌隐匿于黑暗中的双眸动了动,解下腰间的钱袋子,对着惊蛰道:“你去罗娘子那里买一副被褥回来,姑娘家用的,别买暗沉沉的颜色……”
惊蛰接过钱袋子,看了一眼在东厢房一边咳一边打扫的身影,再品了几下郎君的叮嘱,面上有些意味深长,但多余的话也没多说,麻利地出门了。
等到这所小院只剩下自己和新收的小丫鬟时,范凌挪了脚步,故作悠闲地进了东厢房。
厢房里,少女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抹布,正小心又艰难地擦拭着床架子,看着颇为辛苦。
范凌从未这般矛盾过,按理说,他雇了这小娘子过来当丫鬟,那干点活也是人之常情,自己没什么好纠结的。
可事实不是如此,见到少女身姿单薄地端着沉沉的一盆水进去,再然后听到她被灰尘呛到的低咳声,范凌莫名有种心被放在油锅上煎了几下的感觉。
抿着唇进了东厢房,范凌站在正埋头苦干的小娘子身后,语气别扭道:“别擦了,你这般笨手笨脚,要到何时才能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