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凛:“……哦?”
暝烨没有为她解答的意思,把丸药扔回给她,开门送客。
话说到一半不说了的人最可恨!
沐凛捏着玉瓶回房间,心里想着凌越仙子和她师父的二三事,竟然有点在意起来。
如果她多一个师娘,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看师父挺喜欢一个人待着的。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师父偶尔也会一人独上阁楼,小酌几杯自酿清酒,赏月对弈。
也许……师父真有那么点孤独?
可是师父要是对凌越仙子有情,不应该早就表明心意了么?连北海龙君都知道这件事,凌越仙子的心思在仙界不算秘密罢?师父要是对她有意,早就该挑明了……
想来还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沐凛得出这个结论,心中稍稍满意,随即告诫自己不要瞎想了,师父的事她不该置喙,不够尊师重道。
她把这件事抛到脑后,重新取出炼丹炉。白细手指从炉底取出三颗圆滚滚的莲子,如同碧色凝成,晶莹剔透。这是未能炼化的千瓣青莲子。
青莲子与青莲瓣同出一脉,必然也是天地造化之物,只是不知有何用途?
就当是炼药报酬,留下慢慢研究罢,没道理白白还给北海龙君。沐凛随手把它们收入玉瓶。
第二日她把药瓶扔给明伊见,“你拿着吃吧,一天吃一粒。”
“阿凛今日怎么这么大方?之前问你要丹药,怎么也不给……”
沐凛似笑非笑:“昨夜忽有灵感,去院子里炼制的新药。之前炼的都是些半成品,给了你你敢吃?”
明伊见打开木塞,一阵淡雅清香弥漫而出。香远益清,令人心旷神怡。
“那这次是?”
“上品清宁丹。清心安神,固本培元。它或可医治你的嗜睡之疾。”
明伊见丝毫未起疑,当即就吞了一颗。没想到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甜凉润的气息沿喉而下。
清凉舒适感自巅顶而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轻盈盈中,以往隐隐提不起精神的懒怠于无形之中一扫而空,接着连身心都轻松了些许。
明伊见神态空茫,飘飘欲仙,恍然不知所悟。
“药效如何?”
“果真是上品丹药,再吃一粒我就要立地飞升了!”
沐凛微笑。点头,接下来的几天都在暗中观察明伊见。果真药效显著,以前只能聊一个时辰就精力不济的人,现在和暝烨聊上三四个时辰都不会打一个哈欠。
暝烨眸底的微光日益灼热,心想是时候坦白一二了。
只是他终究有些犹豫,这样相处下去也不错,若是揭开了他的身份,恐怕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对她的伤害摆在那里,她能原谅他吗?
不是没有冲动到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刻,只是每次话到口边,都被他咽下了。暝烨心中苦笑,没想到终有一天,无牵无挂的北海龙君心生顾忌,有口难言。
沐凛搞不懂暝烨在搞什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了,他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长痛不如短痛,越拖着后果不是越糟糕么?
沐凛暗中警惕,情之一字,不得趋利避害,一旦发作便是“愁来凄怆摧心肝”,要不得,要不得。
她终究没有料到,有一日她也会因情之一字而摧心折肝,痛不欲生。哪怕她一直对它避之不及。
明伊见的药终于吃完,虽然没有脱胎换骨,整个人的变化也显而易见。
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肌肤柔润,眸光湛湛,连眼尾浅淡的红痕也消失不见。谁不觉得这是个姿容出众的仙子,哪还会与厉鬼联想到一起?
这厢暝烨终于开口,却是明伊见要听话本子。
“……我曾听说过一件前朝逸事,令人久久怅然难解,伊见可有兴致?”
明伊见笑道:“愿闻其详。”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凡人一生短暂,生长壮老已的命数,即使是帝王也不得违背。前南朝哀帝却不甘于此,登基之后沉迷于求仙问道……”
沐凛微微垂眸。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怕死吗?老皇帝能怎么想,无非是希冀长生不老,登仙极乐。
“民间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哀帝却对政事不管不顾。以颜相为首的清流派大臣多次进谏,触怒龙颜,颜氏被抄家灭族,颜妃所在的栖霞殿失火,年幼的七皇子消失不见。”
明伊见兴奋地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七皇子流落民间了对不对?然后通过科举成为新科状元,娶得娇妻,最终被老皇帝寻回,登基后成为一代明君!”
沐凛倒是了解这段历史一二,“你话本子看多了罢,哀帝是南朝倒数第二任皇帝,下一任登基的皇帝只会是亡国之君。”
暝烨似是陷入了什么情绪中,顿了片刻方对明伊见继续道:“适逢十二皇子与十三皇子降生,哀帝当众宣布了七皇子的死讯,之后这件事,在宫中讳莫如深。”
明伊见:“……”好吧,这皇帝不缺儿子,也不稀罕这个七皇子。
历朝历代,天家无父子,岂有深情人?
“七皇子被颜氏最后一点势力人脉带出了宫,在偏远城镇的秀才家中长大。他并不知自己的身世,随长辈读书习字长大。后来秀才家境败落,父母去世,他便考取了秀才功名,去一大户人家教书。”
“哦……”
暝烨见明伊见兴致缺缺,话锋一转道:“有一日,他穿过主家的梨园,在一片雪白的梨花中对一位红衣姑娘一见钟情。之后,他每日都会途经那里……”
明伊见眼神亮了起来。是了,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虽然这些年她避开不看,依旧是她骨子里的喜好啊!
沐凛倒是毫无感触,甚至还觉得有些无聊。没错,她天生缺少共情能力。换句话说,天性凉薄。
望着明伊见亮晶晶的眼睛,暝烨冷淡微稚的声线似乎也蕴含了些许温柔,“……他却再也没见过姑娘的身影。红衣姑娘如同一场幻梦,梦醒影碎,整个人便杳无踪迹。直到半年后,红衣姑娘又来拜访这家主人。”
他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隔着屏风看着她朦胧的身影,心底忽然开出一朵明净的花。
他直视着明伊见,“他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娶她。”之后几年,他一直暗中关注着红衣姑娘,为她赶走了不少烂桃花。
只是他已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怎好去姑娘家提亲?姑娘的家人,又怎愿将姑娘托付与他?
明伊见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追问道:“然后呢?”
“他还未准备好去姑娘家中提亲,就在她家落难之时与她相逢。于是他将她藏在家中,照料相伴,终令姑娘芳心暗许。”
然后一步步走上深渊。
暝烨眸中晕染开决然与悲怆,如同命运注定般的开端,谁知是一场凄怆的梦呢?
这一幕何其相似?明伊见眸中几番变化,她的指节攥得苍白。她沉默着,沉默着,已然洞悉了真相。
昏暗的产房,弥漫着腐朽的血腥味儿,奄奄一息的少妇躺在罗汉床上,只觉得浑身又冷又疼,几乎进了阴曹地府……
缠绵病榻多日,临终前那个站在身旁身着青衣的夫郎,眉眼何其淡漠冰冷……
“孩子和你,都是我害死的。下辈子,莫要遇我这般恶人了……”
“这一世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娶了你……”
一字一句,令她如坠冰窟。
她最终凝视着他微笑道:“既是如此,他可有好好待那位姑娘?”
暝烨对上她的目光,艰涩缓缓摇头,“并未。”
他心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最得意之事,想要为她挣一个诰命回来,想要为明家满门报仇来开解她的心绪,便不顾亡父林秀才的告诫,继续参加科举。
“他考取了举人,成婚后又赴京赶考。在白鹤楼上被招纳贤士的四皇子一行认出,由此,名落孙山,被囚于京。四皇子留了一丝良知,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只是下了蛊虫,任我回乡自生自灭。”
暝烨的话中,已经不知不觉中用“我”代替了“他”。
“荒唐!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吗?”明伊见眸中溢满了愤怒与仇恨,沐凛却紧紧拉住她,“伊见,听他说完也不迟。”
明伊见冷笑着拂开沐凛的手,气极反笑:“好!好!好!你也帮他瞒着我,我就站在这听着,看他还能狡辩些什么!”
“你继续。”
“四皇子用你做威胁,于是我带你去了乡下,避世而安。浑浑噩噩间总是忘记一些事,有几次差点连你也记不起,事后一阵后怕,便开始雕琢梨花簪……”
他冷漠以待,远离她,伤她,甚至希望她离开。他有口难言无法告知她,只有离开他,才能平安一世。
而他又想把她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初见时的梨花惊艳无比,便是最好的媒介。
“就算你被下了蛊,那我的孩子呢?”明伊见冷厉质问,心中泣血,“他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暝烨眸中划过一道极深哀伤,低沉道:“抱歉。那个孩子,它的到来太过意外。我身边有四皇子的监视,世上留不下我的骨血。”
“伊见,我保护不了你们母子,抱歉。”
所以孩子不是他杀的,她也不是他杀的?
都是那个四皇子做的?
明伊见停顿片刻,冷哼一声:“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对着垂死的我,可字字诛心!”
当年的事还历历在目,他冰冷空洞的眼神和残忍无情的话化为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将她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现在告诉她,只是一场骗局?
明伊见半个字都不信!
“林朝生,别以为花言巧语就可以哄骗我,你就该死!”
他淡淡一笑,恢复了原来林朝生的模样,书生面冠如玉,脸色苍白,却是满脸温柔地唤起她的小名:“伊伊,我确实该死,你来杀我吧。”
他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毫无防备。黑玉般的长发也未束起,逸散在四周,流露出一股决然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