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巅下来,陈三更一路平静地朝着山门快步走去。
这脚步就正像他的心理一样矛盾:
如果真的要求快,他只需几步就可以冲出山门;
如果真的想慢,他也可以缓缓迈步,一步三回头,一里十徘徊。
就这样一路走到山门处,他终于绷不住了,驻足回望,深情的目光看过去,满眼都是自己曾经和洛青衣欢笑甜蜜的影子。
但这一切已无回头的可能了。
他和洛灵均的决裂,看似迂腐而可笑,但其实道理很简单。
他之所以走出镖局,闯入天下江湖,就是因为总镖头吕方的离奇身亡。
两年多的相处,那个豪爽善良的中年男子,于他而言,虽无血脉,但已有亲情。
他认可阴谋,也认可杀戮,更知道这个世间的种种阴暗和痛苦,但是,他很难接受自己的亲人因为被这样的一场阴谋波及,然后自己心安理得地跟着幕后黑手,享受美好的生活。
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开口闭口这世界不都这样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若是事情分明地关乎自己,谁又能够那么轻松自在地说起那些话,做出那些事呢?
感同身受,从来就是一个虚假的可能而已。zuqi.org 葡萄小说网
更何况,他人生中第一个称得上知己的好友吴青帝,也是因为黑袍的蛊惑而最终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更让直接经历了这一切的他,无法认可洛灵均的所作所为。
从洛灵均的角度来说,他为了青眉山的大业,殚精竭虑地谋划,而且还很好地克制了没有亲手剥夺旁人的性命,已经是人性的光辉闪耀当世了,以至于他都还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自豪。
但从陈三更的角度而言,在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对他第二好的人,那个豪爽温暖的汉子,因此命丧他乡,奋斗一生的事业转瞬分崩离析,原本无忧快乐的女儿转瞬孤苦无依;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有着知己之感的朋友,那个温润如玉、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因为被蛊惑,误入迷局,最终身死道消,大好前程烟消云散。
作为最直接的亲历者,陈三更但凡有良知,都很难做得到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只当对方是伟岸光明正大的青眉山主,是天下最有权势的数人之一,是他心爱女人的父亲,是他人生前路上最和善的引路人。
从功利的角度,即使陈三更抛开一切,只为了如今唾手可得的好生活,认下了这一切,他又怎么能确定今后不会因为别的事情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呢?
毕竟,洛灵均连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狠得下心来欺骗和安排的。
洛青衣当初的孤独困苦,都是被他看在眼里,印在心里的。
而从感情和内心的角度,还是那句话,心安即可,但就是无法心安。
“对不起。”
他张了张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转头出了山门。
以他如今的地位,进出山门早已不用任何人的许可。
那个当初因为正义保护吕凤仙等人有功被提升为山门执事的大妖,恰好今日在山门处巡视,瞧见了陈三更的身影,连忙屁颠屁颠地上来招呼问候。
陈三更连忙摆手,表示用不着,他自己出山就行了,千万别送。
可是,那个大妖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不顾陈三更再三的婉拒,前前后后地陪着陈三更,将他礼送出了山门。
站在山门处,看着笑容灿烂地朝他挥手的大妖,陈三更叹了口气,只希望到时候盛怒伤悲的洛青衣不要迁怒这个只是想拍个马屁的可怜人,哦不,可怜妖。
望着陈三更的背影远去,大妖笑容愈发灿烂,跟这位注定在山中前途无量的陈公子打好了关系,未来的日子还用说?
升职,加俸,迎娶美妖,走上妖生巅峰,想想就有些小激动呢!
他摸了摸下巴,开始思考,到底是选狐妖的脸蛋儿还是要蛇妖的身段儿。
......
青眉山巅,山主府中,洛青衣忽然感觉到心头一空,有些怅然若失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安地看着在一旁帮忙的白灵溪,“灵溪,我怎么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白灵溪听完不仅没有感同身受的担忧,反而嬉笑着道:“小姐,你说陈公子来了府里,找山主谈事,是谈什么事啊?”
洛青衣傲娇地哼了一声,“我管他呢!”
白灵溪歪着脑袋,“我觉得吧,都这会儿了,还能谈什么,肯定是谈小姐和他的婚期了啊!”
洛青衣伸出手指,在她眉心轻点了一下,“用你多嘴!”
“哎呀,原来小姐你知道啊!”白灵溪一点也不害怕,笑嘻嘻地道:“那我想想,小姐恐怕不是心里缺了点什么,是想到马上要和陈公子喜结良缘了,身子里缺了点什么吧?”
“要死啊你!”洛青衣神色大窘,扔下手里的伙计,张牙舞爪地冲过去,“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一阵笑闹过后,洛青衣重新捋起袖子,得意道:“看今天本小姐要大展厨艺,让他大吃一惊!”
被洛青衣欺负得凄惨的白灵溪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衫,一边不服气地调侃道:“就是呢,一定要让陈公子知道,小姐不仅好看,还好吃呢!”
洛青衣无语地看了她一眼,“灵溪,放你出去一趟,你都学了些啥啊!”
......
中午,做好了餐食的洛青衣亲自拎着食盒,在鹿润秋和白灵溪的陪伴下,悄悄来到了山门处那个如今都快成了一个传说的小院中。
轻轻敲了敲门,却没有得到应答。
推开门走进去,洛青衣一边让鹿润秋和白灵溪布置着,一边将食盒放在手边笑着道:“你说这人也真是哈,跟我父亲有什么好聊的,别人翁婿都是互相不对眼,他俩倒好,比跟我的感情还好。”
白灵溪附和道:“那是因为山主和陈公子都是当时豪杰,所谓英雄惜英雄嘛!”
洛青衣看了她一眼,“他俩倒是惜上了,我呢?”
白灵溪笑着道:“您啊,您跟陈公子也是惺惺相吸的呢。”
洛青衣疑惑地看她一眼,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是所知道的知识不能告诉她这事儿到底复杂在哪儿。
“小姐,方才我出门之前,偷偷去问过一声府中的护卫,说陈公子已经离府有一会儿了。”
一旁一直沉默做事的鹿润秋轻轻的一句话,让桌旁原本和谐的气氛登时为之一滞。
洛青衣眉头微皱,鹿润秋开口道:“我去叫郑执事过来。”
很快,郑执事就匆匆跑来,听明了鹿润秋代为询问的问题之后,擦了把汗,“启禀圣女,陈公子自从早上一早出了门之后,就还没回来过。”
洛青衣心中猛地升起一阵不安,神色一变,鹿润秋见状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郑执事不敢抬头,弓着腰退了出去。
白灵溪偷偷朝鹿润秋使了个眼色,她和鹿润秋虽同为婢女,但二人分工稍有区别,白灵溪主要负责生活起居类的琐事,而鹿润秋则更多地承担起事务管理方面的事情,大致就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的搭配。
现在这种情况,鹿润秋显然比白灵溪更有主意些。
鹿润秋安慰道:“小姐,陈公子应该只是去了山中忙些事情去了,我们也没跟他说过今天要来,所以他也没在这儿等着。”
她看着洛青衣沉默不语的样子,继续道:“虽然陈公子在山中的确没有别的朋友,但是他也有可以去拜访的人啊,石长老、童长老这些都是跟他有着并肩作战友情的,陈公子今后要在山中长留,自然也是要跟大家都搞好关系的。更何况,他也有可能去找白长根了啊,您不是说了他已经决定收白长根为奴了嘛。”
“好了,润秋,你别说了。”洛青衣站起身来,平静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这个院子跟平日有什么不同吗?”
鹿润秋和白灵溪左右张望了一下,鹿润秋一脸疑惑,还是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啊。
但观察力更细致些的白灵溪却猛地发现了问题所在,“昨天还在桌边放着的书和笔墨全部都被收走了!”
洛青衣起身走进陈三更的房间,果然房中也是一片整洁,各式用具都被整齐地放在原位,似乎从未有人住过一般。
书桌上,一个安静躺着的信封让洛青衣缓缓走了过去。
当信封上这四个墨字映入眼帘,颤抖便从心底蔓延到了指尖。
她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将手伸向信封,只要还没打开那封几乎已经猜到了内容的信,她和陈三更就还是以前那样的神仙眷侣,她将是他的最爱的女人,他将是她毕生的幸福所寄。
但自欺欺人终究是没有意义的,洛青衣最终还是触碰到了微凉的纸张。
信上只有七个字,却一下子就让洛青衣眸中泛起了水光。
洛青衣轻轻摩挲着信纸,信纸微微有些凹凸和皱褶,洛青衣的泪珠滚落,滴在纸上,和那些原本的水痕重叠,墨汁立刻就有要晕染开来的意思,她连忙伸手擦了一把眼角,竭力不让自己陷在二十多天前的那个初见的时刻。
落花如雨,撑伞人独立;
远处的古道上,有个俊美的年轻人正骑着瘦马,缓缓走来......
她将信纸重新郑重地叠起,放在怀中,起身冲出了房门。
门外的鹿润秋和白灵溪对视了一眼,赶紧追了上去。
山门处,鹿润秋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她面前表功的大妖,冷冷打断了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意思就是,你确定陈公子已经走了?”
大妖点了点头,“那还能不确定嘛?我亲自送走的!”
鹿润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不再说话。
站在护山大阵的内侧,呆呆看了许久的洛青衣忽然迈步冲出了山门,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古道,声泪俱下地喊道:“陈三更,你个王八蛋!”
再好听的声音,在这样伤心欲绝的嘶吼下也变得凄厉了起来,声音在四处回荡,充满着哀伤和不甘。
不远处的一座山头密林中,一个青衣年轻人静静看着山门处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眼泪止不住地朝下流着。
花满市,月浸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可惜,都没有机会跟你好好告别。
也好,这样兴许能让你更恨我一些,然后会让你更快地忘掉我。
希望有一天,会有一个更值得你托付的人出现。
当然,作祟的私心并不希望有这样的人出现。
他静静站在那儿,心潮涌动,看到她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回山门,直到消失不见。
曾经,他们在山门初见,她望见了他,开启了一场浓情蜜意的邂逅;
现在,他们在山门告别,他凝望着他,挥别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这苦短的不止有人身,也有人生。
......
“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山主府的书房中,洛青衣第一次以这种近似质问的态度对洛灵均说道。
洛灵均神色平静,“无非是对青眉山后续的发展,进行了一场深入的探讨罢了。毕竟,今后是你和他执掌青眉山,除了他个人的能力,这一点也是我需要考量的,你觉得呢?”
“就聊这个就能把人聊走?就能让他舍弃跟我的感情,一言不发地离开?”洛青衣的神色中不止有愤怒,还有些许的嘲讽,“父亲,我不小了。”
洛灵均看着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从容,“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像你凤皇伯伯,他们做出那样的选择我虽然很遗憾,但也只能无奈,因为脚长在他的身上,我难道能将他们强留在青眉山?那不是毁了你一生的幸福吗?”
洛青衣怒极反笑,“这么说起来你还是为我好,我还得感谢你了?”
洛灵均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平静,有着令人安心的温暖,“孩子,我是你的父亲,难道我还会害你?”
洛青衣抿着嘴,和洛灵均平静地对视着,过了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自陈三更走后,就在书房中一直枯坐到现在的洛灵均长长一叹,叹息在房中久久回荡。
......
“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追在快步走着的洛青衣身后,鹿润秋连忙关心道。
洛青衣头也不回,冷冷道:“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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