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王家如日中天,王家在城中的各处产业也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喜人的增长;
唯独有一家,却从原本的火爆热闹,慢慢变得平淡甚至冷清了起来。
这番变化,跟里面的伙计无关,跟售卖或租赁的车马也无关,甚至跟掌柜都无关,只跟掌舵这家店的那个人有关。
大运车马行熟悉的房间中,王无争看着胖掌柜,“跟伙计们都安排好了吧?”
胖掌柜的姿态依旧恭敬,“跟那些忠心的都说了,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能表现出对公子亲近和怀念。”
“嗯。”王无争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也抓紧收拾走吧。”
胖掌柜迟疑着,然后一咬牙,沉声道:“公子,我不走!”
王无争叹了口气,“果然我现在是失了势,就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公子,不是的......”
“你如果真的为我好,就执行我的号令。”王无争淡淡道:“又或者,你是舍不得这个来之不易的掌柜之位?”
“公子,您别这样激我了。”胖掌柜叹了口气,“我照办便是。”
王无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好我让你收拾的东西,赶紧走!再拖下去,可能就走不了了。”
胖掌柜抬起头,看着王无争依旧不见任何颓丧的脸,不由哽咽失声,“公子......”
王无争的眼底闪过一丝温暖,“婆婆妈妈的,我可真要生气了啊!”
扑通。
胖掌柜双膝一屈,重重砸在地上,朝着王无争磕了三个头,“公子保重!”
说完转身冲出了房门,他怕多待一刻,那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又将动摇。
看着轻轻晃动的房门,王无争默默走回了房中的案几旁,跪坐下来,拿起茶刀。
他的手依旧很稳,煮水煎茶的动作也不见一丝慌乱。
茶汤在杯中晃荡,他举起杯子,烟雾从茶汤中升腾起来,他轻轻嗅着茶香,闭目想着什么。
......
天益城北门,熙攘进出的队伍中,有几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混在其中。
稍作易容打扮的胖掌柜坐在其中一辆马车前室,望了一眼前方城门处的兵丁,捏着马鞭的掌心悄然渗出汗水。
车队在临近城门的地方速度陡降,只能跟着兵丁盘查的节奏慢慢向前挪动。
马儿开始不安的踱着蹄子,喷着响鼻,胖掌柜松开马鞭,将蓄满汗水的胖手在身上的粗布衣服上擦了擦。
队伍一点点靠近城门,前面几辆马车都安然通过,终于轮到了他。
一个干瘦的兵丁手持一杆长枪靠过来,看了胖掌柜一眼,一下子举起了长枪!
兵丁猛地将帘子挑起,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车厢,挥了挥手,“走吧!”
死死压抑住出手动作的胖掌柜带着满背的冷汗,抖了抖手里的缰绳,马儿拖着他钻出了幽黑的门洞。
等出了城,在忽然清旷的空气中,他才苦笑摇头,对于天益城这等繁华的城市而言,每天有多少马车,多少车队进进出出,哪怕上面下了什么指示,这些兵丁也不大能真的一个个好好盘查。
不过这些也就是现在过了关,他才敢这么想这么说,要让他再走一遍,他也万万不敢!
他扭过头,回望了一眼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庞大城池,目光中的黯然慢慢被坚毅取代。
啪!
他抽响了马鞭。
一刻钟之后,他已经从马车上的车夫,变成了坐在马背上的骑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六七位同样骑在马上的人。
在一旁,原本的十余辆马车已经只剩下了三辆。
胖掌柜看着那三个车夫,“你们按照计划,带着东西慢慢赶过来,千万注意安全。”
“掌柜的放心,咱们都是老跑路的,自然有的是办法平安到达天京城的。”
胖掌柜看着他们嘻嘻哈哈的样子,把脸一板,“别大意!这是公子交待的要事!”
三人一个激灵从车上跃下来,挺直身子,“是!”
“辛苦三位兄弟了!”胖掌柜双手抱拳,“那我们就先走了!天京城见!”
“天京城见!掌柜的一路小心!”
疾驰的马背上,胖掌柜身子微弓,随着马儿起伏,顶风眯眼望着前方。
得罪了楚王,并不是穷途末路,因为还有秦王。
......
“三哥!”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大运车马行王无争的房中,急吼吼地嚷嚷着。
王无争头也不抬,“老七,别急,来喝杯茶。”
说着他端起一杯刚好温热的茶汤,抬起头,微笑着递给面前那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
少年接过一饮而尽,缓了口气,焦急道:“你还有心思喝茶,出大事了!”
王无争平静地笑了笑,“莫非是父亲大人已经做出决定,要将我赶出家门,逐出族谱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旋即又无语道:“你还笑得出来!”
他的声音满是焦急,“二哥已经出发过来了,我可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跑来告诉你的,你快跑吧,只要没接到信,你就还算是王家人。”
王无争站了起来,轻轻按着少年的肩膀,“你不该来的,你来了,他们会记恨你,排挤你的。”
少年愣住,方才一时情急没想到这一茬,现在被王无争这么一说,他立刻想起了可能的下场,不由有些害怕,迟疑道:“那我现在回去?”
“呵呵,现在回去肯定是来不及了。”王无争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后门走吧,就当出去玩了一圈,然后自己回家,别被人看出异样,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儿。”
看着少年的背影又急匆匆地消失,王无争站在房中,窗外难得的暖阳照在脸上,将笑容也衬得一片温暖。
......
砰!
房门第二次被人打开,但先前的少年用的手推,这一次来的人直接上的是脚踹。
房门被踹向墙壁,撞出一阵颇大的声响,它茫然又无助地来回摇晃着,发出吱呀声控诉着来人的粗暴和无礼。
一行人走进了房中,领头的正是王家二少王无极。
满心想着王无争会在这样的变故下惊慌失措的他看着房中那个依然沉着淡定的身影,熟悉的心虚感又回来了。
他其实不想来的,但不想出面的王家大少王无悔,点名让他来。
原本他也可以拒绝,但是当王无悔承诺办好了这件事就将大运车马行交给他时,他立刻就动身了。
“哟,这不是我们王家的麒麟子嘛,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喝茶啊,没叫几个花魁娘来陪着,不符合你的身份啊!”
重整心情的王无极负手站到王无争的对面,冷笑着开口。
几个随从默默站在他身后,为他雄壮声威。
王无争头也不抬,淡淡道:“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什么时候都想着那些下三路的事,不要侮辱了茶。”
“听听,听听,就是这腔调。这一个多月可实在是给我听烦了,没想到现在都还能听见。”王无极啧啧感慨,“好在今后再也听不见了。”
他阴冷地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甩向王无争,畅快道:“奉族老会及家主之命!将王无争逐出家门,剥夺其在王家一切权利,从族谱除名,死后不得葬入王家祖坟,此人无论生死善恶,再与天益王家无关!”
“这不可能,父亲答应过我的!不可能!”
王无争面色猛变,再不复方才的淡然,失声惊呼!
他急匆匆地打开怀中的文书,可情急之下,手也不听使唤,哆嗦好一会儿才打开。
看着一向自诩沉稳镇静的王无争这般狼狈之态,王无极心中原本的紧张和压力顿消,快意至极,身子也放松了下来,嘴角勾起轻蔑的笑容,冷眼旁观。
“这不可能!”王无争挥着手中的文书,“父亲亲口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会把大运车马行留给我的!这一定是你们伪造的,想要趁机害我!”
王无争身子前倾,作势就要冲上去厮打王无极,被王无极身后的随从伸手拦住。
王无极趁势起身踹上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抖了抖衣衫,轻蔑道:“父亲?现在家里是大哥做主!别在这儿痴心妄想了!赶紧收拾东西滚!”
王无争颓然地半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呆呆地看着房顶,一言不发。
“二公子跟你说话呢!”
一个随从上前两步,就要再度踢上一脚,却被王无极一脚横踹在腰间跌了出去。
落魄的主人也绝对轮不到一个奴仆上去羞辱。
王无极在王无争的身前蹲下,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将他上半身提起,低吼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最讨厌的就是你那副高高在上,好像什么都算得到的样子,你算到今天这一出了吗?算到你要被赶出王家了吗?啊?”
扭曲的面容,咆哮阵阵,“你本来就是个野种,阿爷心善把你接回来,你却不知好歹,居然想跟我们抢,纵然一时得意又如何?野种始终是野种,现在不过是让你滚回该你自己的地方而已。”
“放心,我们不会有人怀念你的!”
他恨恨地一推,将王无争重新推落在地面上,“现在,滚!”
王无争似乎在这短暂的呆滞中渐渐认了命,站起身来,默默走到桌边,打算收拾起自己那套心爱的茶具。
“放下!”王无极淡淡道:“这套茶具是车马行的,不是你的。”
王无争的脸登时涨红,愤怒地看向王无极。
“呵呵,还敢瞪我!”王无极冷笑一声,“看在曾经兄弟一场的份儿上,里面的茶水是你泡的,让你带走吧!”
身后的随从都哈哈大笑起来,看向王无争的眼神里满是嘲弄。
王无争的拳头捏了又捏,却最终不敢发作,只好转身。
但这人往往就是这般,你强硬他就软弱,但你若是软弱了,他就觉得自己强硬的机会来了。
王无极冷冷道:“我让你把茶水带走,听不见吗?”
“不好意思啊?没事,兄弟一场,那我帮你。”王无极一把从案几上拎起茶壶,从王无争的头上缓缓倒了下去。
幸好茶壶早被放在了一旁,不是沸水,但羞辱不在于温度,而在于姿态。
温热的茶汤从王无争的发间流下,缓缓淌过面部,然后慢慢浸湿了衣衫。
衣衫上湿痕触目惊心,但心头的阴影或许比这还要浓厚宽大无数倍。
“你看,这不就带走了嘛,还不用胀肚子,本公子还是很体贴的嘛!”
在王无极放肆的笑声中,在随从们附和的嘲弄中,王无争抹了一把脸,似乎也再无颜面收拾东西,直接转身走出了房门。
房间的位置极佳,以前王无争就能从房间靠内一侧的窗户,默默看见车马行内的大多数情况,但今日,别人也能看见他的情况。
许多个伙计都默默站在自己的房间外,或者车马棚前,停下了手中的伙计,看向房门。
王无极的一个随从笑着道:“这下三公子可是出了大丑了。”
笑着说完,他却没有听到身旁附和的笑声,偷偷看去,却发现二公子双眼眯起,神色颇为不善。
王无争缓缓走出大门,目光扫视一圈,正要迈步,一个伙计忽然从所站之处跑了过来,“少东家......”
他的话音未落,王无争已经飞快地上前一步,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他踹翻在地,厉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特娘的想跳出来看本公子的笑话?本公子好吃好喝地待你,你不思感恩也就罢了,就这么着急着羞辱我,好去讨好你的新主子是吧?!没良心没羞耻的白眼狼,本公子先给你点教训!”
说着他扬起手,就是狠狠一拳砸在这个伙计的面庞上,伙计脑袋一被砸得一偏,嘴里渗出血来。
王无争犹不解气,再次扬起拳头,正要挥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拦住,正是王无极身旁的随从。
两个护卫一左一右钳住王无争,王无极缓缓走来,将那名伙计扶起,看着王无争,寒声道:“你一个被逐出王家的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王家的伙计?”
“至于你说他是白眼狼?那是你瞎了狗眼,我觉得他明明是仪表堂堂,一看就很机灵。”王无极拍了拍那名伙计的肩膀,“从现在起,你就是大运车马行的掌柜了!”
他转身看着王无争,“你有意见吗?”
王无争面色涨红,这种当面的打脸比起先前关起门来的羞辱更让他面上无光。
他拼命挣扎几下,却都没能挣脱,只好气急败坏地看着周遭的伙计,“你们这群没良心、喂不熟的东西!赶紧去巴结你们的新主子吧!看看他会对你们多好!哈哈哈哈!喂不熟!养不大!没良心!哈哈哈哈!恶心!呸!恶心!哈哈!恶心!”
他笑着喊着,状若疯癫。
随从们悄然松开了手,王无争就这样疯癫又落寞地朝外走,那孤独踉跄的背影,就像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
王无极默默看着他远去,轻轻吐出一个词,“丧家之犬。”
......
从天益城去往石河村的必经之路,有不少林地。
天益州气候温暖,大多林木都四季常青,故而在这冬日里林地也依旧繁密。
一片密林的两侧,有约莫二十来位蒙面的黑衣人正悄悄地潜伏在林间。
他们的目标是一个将从天益城去往石河村的年轻人。
名叫王无争。
这一单的雇主很神秘,但对于他们这种江湖武夫的团伙来说,给的钱已经足够让他们舍弃性命了。
除开几个盯梢的,其余人都在林中静坐,兵刃横在膝头,确保随时可以行动。
只要不出差错,这后半辈子就算是稳了。
在他们看不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个老道士抱着一柄拂尘静静坐着。
他来这儿为的不是要杀掉王无争,而是要防止王无争被他们杀死,同时又要抓住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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