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之天若有情(一)
甘露殿
甘露殿是除了明德殿外,世民处理日常国事的另一处地方,只是在此殿,君臣之间可以不必拘礼,行事也较为随意。
矗立在甘露殿中央,清影怡然的男子头带墨纱官冕幞头,身穿暗赭刺绣有祥兽腾云纹样的朝服,下穿石青一色弹墨绫绡裤,面白神清,明眸爽睐,一派贤雅隽秀的书生气——
此人是被世人称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五绝的礼部尚书:虞世南。
“虞爱卿啊——以你在文辞书法上的造诣,能否看出这封信笺有何异样之处?”伏案凝眉许久的世民悻悻将面前的信笺交与虞世南。
虞世南躬身双手接过世民赐阅的信笺,仔细端详起来。
审度良久,他望向龙椅上凝眉等待答案的帝王,道:
“回禀陛下,此信笺的确有异样之处,陛下请看——”
恭敬将信笺捧至世民面前,迎着世民隐约浮现喜悦之色的乌眸,虞世南朗声道:
“观字如观人,陛下——这信笺上的行云小楷翩若惊鸿、娟秀娴雅,想必是出自一惠质兰心、颇有才情的女子之手。
“但,这信笺虽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每个字的韵味笔划却各带其殊,呈貌合神离之态,以此,臣断定,这信笺必不是一气呵成!”
世民心中霎时如明镜,雪亮清澈,焦急道:
“虞爱卿的意思是……”
虞世南沉声道:
“陛下,请恕臣大胆妄言:臣以为,这信笺多半是从同一个人的多篇习作上筛选出不同的字,尔后裁切下来,拼成这样一封所谓的密函。”
方才,虞世南只是审度信笺中每个字的神韵,揣测写字之人的心境与气度,再加上信尾的署名已经被去掉,所以他无暇从总体上解读信的含义。
等到说出自己臆想之后,才意识到这信笺内容重要非常,完全够资格驱使人去行使他的那一套推测。
辨明了关系利害,虞世南便不再做声,窃自观察世民神情变换,揣摩圣意,但求得以自保。
世民幽邃眼眸深黯流转,一望不见其底,忽而唇角如新月勾起,带着君王惯有的巍峨气度,正色道:
“朕知道了。今日之事,有劳虞爱卿了。但,切记不可泄漏半分。”
“谨尊圣上旨意,臣告退。”
虞世南的身影渐行渐远,世民赭黄龙袍广袖中的拳终于紧紧攥起,双眸愤恨之意石破天惊般浮现,将紫金云檀案上的密函撕了个粉碎!
沉思片刻,云雾顿开,唤道:“孙如海——”
虞世南的身影渐行渐远,世民赭黄龙袍广袖中的拳终于紧紧攥起,双眸愤恨之意石破天惊般浮现,将紫金云檀案上的密函撕了个粉碎!
沉思片刻,云雾顿开,唤道:“孙如海——”
“奴才在——”
注意到皇上不是像往常一样叫他“孙公公”,而是叫他“孙如海”,不禁打起十二万分警惕应对着。
“速速调查一名叫做琉兰的婢子!将其原名,祖籍,家族谱系一一详细调查清楚!”
太监孙如海脸色大变,猥琐狼狈而立,怯声道:
“皇上,那叫琉兰的侍女,日前已、已经暴毙身亡!”
世民拍案怒道:
“后宫之中,怎会有人随意暴毙身亡?”
“奴、奴才不知——”孙如海此时已经汗流浃背,句不成章。
世民神情陡然阴云笼罩,阴枭犀利的如墨瞳孔霎时紧然缩小,笃定道:
“孙公公即日起到掖挺宫,料理那里的日常琐事吧。”
掖挺宫是囚禁犯事宫人的地方,冷宫也属于掖挺宫。
一旦进入掖挺宫,除非天下大赦或者皇帝驾崩,掖挺宫的宫人致死不得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即使离开了,也或者出家,或者流放。
其间更要受尽各种凌辱,遭人唾弃鄙夷,可谓人命不及猪狗、虽生尤死。
孙如海顿时面如土灰,猛得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道:
“陛下开恩,奴才从十四岁开始侍奉先皇,如今又伺候陛下,忠心耿耿……”孙如海痛哭流涕,倚老卖老地磕头求饶:
“还望陛下开恩——”
“那朕就赐你一死——”
世民厌恶地别过头,向御林军摆手道:
“来人,带下去吧。”
“谢皇上恩典。”
孙如海面灰如土,自知命数已定,犹如一摊烂泥,任由御林军拖拽而去。
思绪混沌中,世民依稀看见一只硕大空蒙的纯美白色蝴蝶,自他头顶翩然掠过,通透似水雾的翅,摇曳泠泠如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这身姿像极了一个人……
是夜,朔北祁连山山麓,西域大漠以东,聚集了十万精壮骠悍的突厥兵马,旌旗蔽天,马嘶撼山——大军遥遥翘首中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东方泛起微明,两名黑衣男子自中原方向纵马狂奔而来。
顷刻,呼喊声地动山摇!
“可汗回来了!”
“咱们可汗终于回来了!”
整装一新的突利可汗,凝视着麾下十万大军,夜眸如鹰,决意挺进大漠!
窈淑苑
淑妃因劳心伤神,忧思成疾,小产后又受雨水侵袭,身体虚损盈亏,淤积于一旦而发,一连昏迷数日,神智不清。
世民心焦如煎,龙袍裹身的伟岸身影每日都会守候在吉儿床头几个时辰,将宫中最好的珍奇葩草、灵丹妙药源源不断地赐往窈淑苑。
如此疗养一个多月后,吉儿终于可以勉强下床,却分明感到身子虚亏大不如前,不禁心中凄苦酸楚。
彩云的伤势因为救治及时,也已经大好,只因宫中流言蜚语甚多,她也不好再抛头露面,只得寸步不离窈淑苑。
日子,心境,便这样倦怠下来。
只是偶尔在睡梦中,蓦然有溶溶异香吹拂过往,朦胧中,吉儿觉得有个飘忽如风的身影流连在床榻前。
隐约感到那人玉颜光润,气若幽兰,气息恬淡悠闲非常,她想努力睁开眼睛,却如同被下了迷香一样痴迷困乏,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伴随着那个人影,虚空之中又总是有惘然凄迷的叹息陨落……
等到梦醒时分,吉儿缓缓睁眼,眼前景物依旧,毫无有人来过的痕迹。
碧穹明澈,秋色晴好。
绿荫蔽日犹如巨大华盖的梧桐树下,吉儿穿了水绯色冰丝罗裳,懒懒躺在湘妃竹榻上,闭了眼,听林叶间风来风往。
身旁置有银质高脚水精梨花案几,零星摆了些宫廷茶点,以及荔枝山参药酿、蜜合雪莲羹、龙眼燕窝汤水和其他几样滋补药膳。
脉脉长风吹拂下,冰丝罗裳贴肤的质地,勾勒出吉儿纤细赢瘦却凹凸有致的唯美曲线——她似乎是睡着了,握着书卷的手也已松开。
有湿滑凉腻的触感贴在眉梢,淑妃缓缓睁开眼,发现是恪儿粉嫩嫩的小嘴仍然贴在她眉梢上。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扑闪扑闪,一双璀璨如宝石的星眸和吉儿如出一辙……
再看看他削瘦略尖的下颌儿,高昂挺直的鼻梁,斜飞入鬓角的剑眉——分明是世民的翻版!吉儿莫名一颤,抽痛的感觉隐约弥漫至全身……
“母妃,恪儿想您了……“恪撒娇的往淑妃柔酥暖玉的胸怀中钻去,小猫一样磨蹭着,道:
“他们说母妃病了,不准恪儿来看母妃——“
吉儿宠溺地搂住恪,将额头贴近他蛋清般幼滑的肌肤上,爱怜道:
“那以后母妃天天去看恪儿好不好——“
“好——“恪儿拖长了声音满心欢喜地答应着。
恍然发现,明艳艳的阳光下,还有一个甜美俊俏得近乎阴柔的男孩子,狭长优美的上扬凤眼折射着醉人的光辉,他有些拘谨地站在竹榻侧——是音(宇文哲修)。
吉儿温婉柔美一笑,愈加瑰姿艳逸,和蔼冲音笑笑道:
“音儿不喜欢母妃么?“
略微愣了一会儿,音小声喃喃道:
“喜欢。“音的小脸蛋儿没来由地微微红了。
“喜欢就来亲亲母妃——“吉儿眨眨眼睛,将另一边的眉梢让出来。
音,柔美的凤眼转眄流精,他凑到吉儿身边,轻轻啄一下,脸蛋儿已经红得好像苹果……
恪在一旁看着,逗得咯咯笑起来,忽然想起什么,冲吉儿道:
“母妃可要好好奖励音儿哦,老夫子每回都夸音儿的天分与功课是最好的,其次才是恪儿呢!“
吉儿大惊失色,浑身僵硬看着音,他正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吉儿的夸奖,吉儿心中一酸:傻孩子,竟然不知道过于出色也是会害了你的!
世民爽朗的笑声在窈淑苑悠然响起,他炙热的眸子凝视着懒懒躺在竹榻上的吉儿,仿佛要将她吸了进去,向恪与音吩咐道:
“母妃还要休息,你们先下去吧——”
“儿臣遵命。”
恪与音只得恋恋不舍的退下。临了,音又回头愣愣看了吉儿一眼,仍是眷恋地离开了。
世民出神地注视着她腻云发髻峨峨,俊彩修眉微黛,艳绝尘寰的容颜带着些许臃懒闲逸,宛如或魔或魅蛊惑人心的冷艳牡丹,又如凌波绿水之上的带露芙蓉……
手掌抚上吉儿姣美玲珑的身躯,挑逗她柔酥的饱满,感触那略有凉意的粉嫩开始同他一样滚烫。他镇定灼热的吻深情地印在吉儿粉白香颈上,一圈一圈,缱绻浓浓,每一个吻后,都道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
……
委屈许久的泪水自吉儿眼眶滚滚涌出,她仍是不发一言,也不看他。
将咸涩的液体吮吸殆尽,世民将吉儿抱进寝宫,拥她入帐。
水精花帐内,阑珊春色渐弄,细碎的喘息声,呢喃声,夹杂着在梧桐树叶中流转的回风之声,此起彼伏。
在世民如火如荼的侵袭下,吉儿终于难以隐忍,呻吟舒声,在他坚毅温存的掳掠下,沦陷在排山倒海的潮水中……
旖旎温存过后,吉儿绵软的身子耸垂在红绫锦衾中。
世民轻啄她精致白皙的小巧耳垂,正要说什么——
忽然听得外面有太监通报:
“贺喜皇上,燕妃娘娘有喜了——“
身子一僵,吉儿仍旧柔情绰约含笑道:
“臣妾贺喜皇上——“
“大胆的奴才,竟敢如此鲁莽唐突!”侍奉御驾的御林军截住话,呵斥道。
“是,军爷教训的是——”那通报的太监急忙讨饶,休声,再不敢言语。
心念诡秘地有一丝波动,吉儿谨慎问道:
“这一个多月以来,皇上临幸水茉居几回?”
纤柔腰肢上力道一紧,世民将吉儿更紧地贴上自己胸膛,感受她胸前娇嫩醉人的绵柔舒软,凝眸深望道:
“吃醋了?”
没有料想他会这样问,吉儿双颊倏然赧红,垂首低眉解释:“没有……”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倔强——”
世民将她整个身子拽上自己胸膛,眸对眸,诉说道: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可是——受委屈、受煎熬的何止你一个人。”
“世民?”惊讶,不解。
“怎么?不称我‘皇上’了——”
嬉笑揶揄着,世民深深呼吸,将两人心脏贴得更紧,哑声道:
“看——我现在将‘心’给你了,吉儿。
“从今往后,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但是我得要你知道:我的心永远在你这儿。”
“比起个人的恩怨情感,你不觉得这秀丽江山和万众苍生更值得我们去用生命来守护么?”
肌肤相贴,世民轻吻她的耳垂——
母亲曾经告诉她:喜欢轻吻你耳垂的男人,才是真正爱你怜你的人……
吉儿有些迷惑了:
在他是“太原公子”、“大将军”的时候,
在他是“秦王”、“天策上将”和“太子”的时候,
她相信世民把她看得重于一切,并且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世民身陷九重宫阙,成了九五至尊,她便觉得有些看不透了……
“世民,你的意思是——如果要你从‘江山和美人’中选择,你会选择‘江山’,对么?”
这是世民登基以来,两人第一次对彼此敞开心扉。
留恋于耳垂的唇嘎然而止,世民面色莫名一顿,终于无可回避地面对这个问题,犀利睿明的眸子不再坚毅如昔,幽然道:
“我已经把我的心藏在‘美人’身上了——即使,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使她幸福……”
已经回答得非常清楚了不是么?
吉儿莹白细指划过世民眼角,那里已经雕刻上了时光的褶皱,恍然察觉,他眉宇间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沧桑……
许久,两人只是静静地拥着彼此,岁月一点一滴在他们身上流逝。
“世民,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关于燕妃的问题……”
世民嘴角勾起新月般的暧昧笑意,道:
“在你不要我的日子里,去过几回。”
吉儿陷入深思,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
燕妃腹中的孩子。
侍女琉兰的底细也已经调查清楚:
山西晋阳人氏,本姓长孙,小字月容。
其父长孙公茂,原为大业年间进士,死忠保皇派,是长孙世家血缘较为疏远的一支。
天下群雄揭秆起义时,隐姓埋名,徙居山林不问世事。
新帝登基之时,长孙月容受人推选,送入宫中……
世民望着密报沉思良久,缓步踱向焚香鼎,手指一松,将信函投入袅袅萦回的香料中——
“呼啦——”
绚丽火焰升腾。
世民注视着焚香鼎中,渐渐燃烧成灰烬的纸上,赫然写着的“长孙”二字,湮灭在火焰中……
无忌啊,无忌,难道你就这样急不可耐么?
最近几章节的确是有点仓促了。还是小女子太心软,大人们一热情,偶就非常想多写点回馈和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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