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系统这个球没有长手,否则高低得揉揉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洛宝,你说什么漂亮?】

海中的诡异巨物犹如昙花一现,几个呼吸间就彻底消失了深海。米洛从方才惊艳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就听见系统略显幽怨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称赞了一句漂亮的物种是系统的死对头,往自己意识海里看了一眼。

本该一张一翕的虹膜现在绷得像马上破裂的泡沫,里面缓缓流动的稠液也静止不动。饶是没有长表露情绪的器官,米洛也能察觉到系统现在很紧张,连那张蝉翼般的虹膜,都少了几分光彩。

“今天的月亮挺漂亮的。”

米洛抬眸扫视悬在低空的残月,斑驳惨淡,有种别致清奇的美感,也不算说了违心的话。

系统闻言才放松了胖嘟嘟的球身,黏腻的球液也开始有了波澜。

它就说嘛。

洛宝怎么可能会觉得那个怪物漂亮。

要说好看,它系统绝对是最好看的统,是那种如果有一大堆同类,它也肯定是拥有最高择偶权的统的好看。

鼓鼓的虹球颠了颠,十分傲气。

一人一统没有再将这个话题持续下去,米洛也开始返回镇子。

呼吸到了湿润而熟悉的海汽,双腿的钝痛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吞下那颗人鱼物质之后,米洛的五感也变得敏锐起来。最初进入禁区森林时,还要靠着系统指路,而现在米洛只是轻嗅空气,便能精准地找到来时的路径。

越是靠近镇子,空气中便沾染了越来越多的人气。烟火、酒精和炙热的呼吸混杂青草、枝叶和泥土的气味,将纯粹的自然空气沾染上更多复杂混沌的东西。

厚重的煤油味突然闯入,强势地挤占开其他更为清淡的气味,争先恐后地涌进米洛的鼻腔。

博斯墩岛电力并不发达,所以为了省电,镇上的居民在夜间外出时还是会选择老式麻烦的煤油灯而不用便捷的手电筒,即使升腾的火焰封锁在提灯里,燃烧的气味也依旧清晰地令米洛蹙了蹙眉。

无人的禁区会出现人为的煤油灯味,说明镇上的人已经知道他进来了。

米洛停下脚步,侧耳听着逐渐明朗的踏步声和低声的呼唤。

系统也留意到了镇民的动向,但米洛拒绝了系统给出的避开镇民的近路提议。

少年抬手,冷白的指尖抚过眼角。指腹下的肌肤干净而顺滑。

他走到一棵树前抱膝坐下,随手在身旁的地面上蹭了蹭,将满手心的灰尘和碎土糊了些在脸颊上。最后曲起指节,稍微用力地在眼尾处揉了几下,直到感觉到轻微的痛感才停下。

邪神无泪。

米洛困在人类的躯壳里,行为情绪依旧属于邪神。他可以因为生理现象落泪,却无法被情绪左右而哭泣。

虽然他没有悲伤这个情绪,但记仇这种事情是每一个邪神都无师自通的。

邪神是宽容的,所以他可以接受自己暂时寄居在人类脆弱的身躯里,就像容纳系统呆在自己的神识里一样。

不过邪神同样是睚眦必报的,所以他绝对不会饶过那个欺辱了他半个月之久的人类。

米洛靠在树上,静静地听着被听觉捕捉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用气音发出的呼喊变得像震雷般清晰。

当克莱门特提着煤油灯穿过一片灌木丛,下一句呼唤还没出口,便看见了坐在树下的清瘦身影。

“西奥多!”

发现少年的那一刻,克莱门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惊喜而激动地跑过去,手中的煤油灯左摇右晃,连同地面的光影也跟着模糊摆动。

少年并没有理会克莱门特,还是抱着膝头沉默垂首。直到克莱门特放下煤油灯,半蹲在米洛身边,轻声温柔的询问传入耳中,少年才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克莱门特。

在昏暗的阴影中,一双清明又纯净的眸子像是把所有的月光装了进去,亮得克莱门特下一句要说出口的话都噎住了。

安静的少年眼尾泛红,脆弱得如同一盏易碎的琉璃灯,能在瞬时便激发起人类的保护欲。

克莱门特还是第一次见到米洛这幅模样,晶莹剔透的蓝眼睛色彩分明,恍然间仿佛世界只剩下了这个颜色。

清澈的海洋在少年的眼瞳中泛滥,周围寂静无声却好似有人鱼海妖在歌唱。

质朴的凡心在砰砰地跳出轨道,陌生而悸动的情绪忽然涌生,往一种从未探索过的领域迈进,像是崇拜,又像是信仰。

如果此刻有玩家在这里,耳边或许已经响起了理智判定*的投骰声。

跟在克莱门特后面一起搜寻的镇民也发现了米洛湛蓝清澈的大海之眼,但他们对米洛并没有多少情感链接,所以在瞬间的愣神后便清醒过来,甚至还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们更为年长,也更清楚森林禁区的隐秘。

“你是西奥多?”

其中一人试探地开口,目光游离在米洛的眼睛周围,却始终不敢和米洛对上视线,好像在趋避某种吃人的旋涡。

奇诡的氛围因为这个问句而被迫终止,克莱门特瞳孔震颤着回神,轻轻摇了摇头,将刚才的感觉压在心底。

他托着米洛的手臂把人扶起来,二话不说就准备带少年返回镇里,口中还重复着安慰的话,意图缓和米洛的情绪。

米洛被克莱门特牵着手腕半搂在怀里,他比发育良好的克莱门特矮了半个头,又身材纤瘦,看上去比垂柳还要柔弱。

他看出了后面那几个人类溢于言表的怀疑和警惕,也发现了藏在这些人腰后的木仓。一旦他表现出任何不正常的反应,对方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拔木仓射击。

米洛依旧保持着原有的人物性格,没有去应答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只是在克莱门特要带动自己离开时故意僵住身子,停留在原地。

一道略显低哑但不掩其清霖的声音在几人耳中流转,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下是早已暴露的委屈和悲伤。

“妈妈的项链还没有找到……我不走……”

吃下人鱼物质的米洛此刻正在悄悄重获新生,原本就盈润的声音在被赋予人鱼的种族特性后也开始蒙上了一层神秘妖冶的属性。

心存疑虑的人们闻言顿时被打消了一半的提防,可还是紧紧攥住手中的油灯,提到胸前,晕散出去的橙黄光线照在米洛的脸上。

有些脏污和狼狈,但没有任何异样发生。

尽管那些事情已经许久没有在博斯墩岛上发生了,蕴含在文字和言语中的威慑和恐惧却依旧如倒悬的利剑,提及一字就会被扎个对穿。

肉眼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变化,那几个跟来的男人也就稍稍把提灯放下些许,皱着横硬的眉头,“有什么事都先回去再说。”

克莱门特听见米洛细软的声音,心脏有如被一只巨手狠狠捏攥住,丢进了一口酸涩的陈缸。

他连忙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神伤的少年,“别怕项链没丢,我们回家马上就能拿回来了。”

少年闻言立马偏抬起微低的头看向克莱门特,眼睛迸发出星闪的亮光,问了两遍都得到确认的答案后,少年才抵开克莱门特的手,自己匆匆忙忙地跑走。

克莱门特手里一空,温软的触感也随之消散。他收了收拳,也没能留住这抹稍纵即逝的暖,心里蓦地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散了。

他不假思索,遵从了潜意识,伸手去米洛那截玉白乳脂的皓腕,却只抓住了少年跑动时带起的一阵风。

“小心,慢点跑!”

克莱门特顾不上那点失落,急声追在少年身后。几个男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跑在前头的米洛呼吸急促,微烫的气息裹挟了海咸的湿气。浑圆的瞳孔深处泛起了阵阵涟漪,荡开的弧度像一尾初具雏形的鱼,在清蓝的海中游曳。

克莱门特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落进少年的耳里得来一番思量。

这是整个镇子上唯一和他保持良好交际关系的人类,说不定能发展为祂在此间的第一个信徒。

可怜的饿肚子邪神想到自己不久后将会收获信徒,雀跃地眯了眯眼睛,轻盈的鱼儿在瞳孔中一闪而过。

正在异变的少年体力显然比不上精力充沛,保持警惕的另外几人,很快米洛便被追上。

克莱门特的心思还放在米洛身上,可其他几个中年男人却被少年的举动吓得不轻,生怕他是诱敌深入的陷阱,别在腰间的木仓此刻都已经攥在了手中,但凡前面有一点不对,他们都会开木仓,然后带着克莱门特远离这里。

追上米洛后,几个男人把他夹在中间,一手按着一边肩膀,看似是关心和保护,实则始终满怀戒备地将少年一路押送回去。

等到视野豁然开朗,点点的星火汇聚成一条纽带照亮脚下的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出现,几人才彻底悬下心来,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回来了,回来了……”

远远见到森林里有提灯的亮光闪烁,一群守在外围的镇民便开始嚷嚷,激动地叫喊道。

年轻一辈对禁区的敏感度并不强,现在看见米洛等人顺利且平安地从里面出来了,当下就心思活泛起来,尤其是几个爱玩闹的,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问问里面是什么情况,有没有遇到危险。

唯有年长之人凝眉聚气,满脸忧虑,尤其是站在最前方的镇长约拿,眼里不见他人,就直勾勾地盯着中间的米洛,一寸寸地探究和审视,像是要把米洛解剖检验。

那视线晦暗,阴冷又险恶,可等米洛抬眸望去,约拿已经迎了上来,满脸都是属于长辈和上位者的关怀和温暖。

这个做了十几年镇长的男人五官柔和,时间荏苒在他眼尾和发髻留下苍老的痕迹,也抹去了曾经的锋芒和棱角,化在眼中的和气衬得他十分亲善,低沉的嗓音安抚人心时不由地让人心中一暖。

约拿停在米洛面前,弯低了身子去和少年平视,抬手摘去米洛头上的树叶。

“平安回家了就好,你放心,马库斯的事情我会主持公道的。”

约拿说着快速向后扫了一眼站在那里惴惴不安的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他们老来得子,几乎是把马库斯当成了易碎品来宠,结果这对在镇上信誉极佳品行优良的夫妻却养出了个混世魔王,每天都跟在马库斯的屁股后头给其他人道歉赔礼。

平日里大家都看在亨利夫妇的面子上对马库斯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要严肃处理了。

约拿的音量不高,但他刚说完,周围有些闹哄哄的环境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直在留意这边动向的亨利夫妻见状立刻小跑几步到米洛面前,二话不说直接给米洛来了个九十度鞠躬。

“马库斯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起。我们会好好管教他的,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声道歉在幽静的空地上回荡,其他围观的镇民听了摇头加叹气,这话两人已经说了不下百遍了。

身后,马库斯抱着手歪着肩膀,满脸无所谓地看着自己父母卑躬屈膝给那个孤儿道歉。他正想离开,就发现被自己的戏耍的米洛抬眼看了过来。

仿佛是辽洋之上的冰川正在溃决,迸溅飞扬的冰点像是燃烧到极致的火焰,光芒闪烁却毫无温度。

湛蓝的色彩猛然之间就从那漂亮的眼眸中飞跃出来,扩散到整个世界,连空气都被浸染成破碎的蓝,纯粹的蓝,刺目的蓝。

茫茫如野,铺天盖地。天空与地面化作倾覆的海洋,纯浓的水汽将人溺毙。

单一色彩交织碰撞,勾勒出背景下模棱两可的不知名物体轮廓。

马库斯蓦然瞪大了眼睛。

那根强悍坚韧的神经咔嚓,出现了裂缝,亘古的深海玄渊在强蛮入侵,于混沌和淤泥缠绕的海底,他看见了——

“……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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