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日上三竿了,李伯辰想。他瞧见窗外的大太阳,还能听着窗外街上传来人说话的声音。食铺后厨该是开火了,油烟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但他倒没法儿动。林巧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极沉。乌发散乱着,一根根又细又软。李伯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笑,便将被子又轻轻往上提了提。
这时候再想昨夜的情景,隐约只能记得声音、气味,别的细节却都记不清了,做梦一样。
隔了一会儿,听见屋外廊上有走动的声音。伙计隔着门叫道:“贵客,秦将军在堂里,问贵客可睡好了?”
李伯辰还没作声,林巧被吵醒了。他没来得及将脸转过去,就瞧见她睁开眼。他觉得脸上微微一热,她却睡眼惺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笑起来,又拿脸在他肩上慢慢蹭了蹭,猫一样,轻声道:“我起晚了。”
李伯辰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不知怎么的,觉得喉头哽了哽。他喘了口气,翻身看着她,柔声道:“那就再睡一会儿,我先下去。”
林巧鼻音浓重:“嗯。”
李伯辰犹豫一下,还是起了身,又给她掖了被子。他赤条条地走到床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的背——因北原战事,背上该是伤痕纵横的模样吧。但又想,去他娘的,睡都睡过了,往后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将衣服穿了,想了想,没着甲。穿了一身甲走在路上,实在太引人注目。眼下自己已是养气境的巅峰,真遇着险情,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又倒了杯茶漱漱口,转脸看林巧,发现她又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对守在门旁的伙计道:“回秦将军,我即刻就到。”
伙计应了,下楼去。
李伯辰一边拢着自己的发髻,一边慢慢踱步到栏边往下面堂中看,瞧见秦乐坐在靠窗的桌边,手里捻着一只茶盏慢慢饮茶,脸上神色自若,不像有什么变故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蹬蹬蹬下了楼,高声道:“秦兄,久等了!”
秦乐转脸看着他,愣了愣,才笑道:“李兄遇着什么事儿了?今天兴致这么高。”
李伯辰抬手摸了下脸,才意识到自己又在笑。暗道,我这岂不成了傻子了?便走到桌边坐下,道:“昨夜冲了几次关,心里得意,秦兄见笑了。”
秦乐哈哈一笑:“恭喜。”
转脸叫了几样饭食,才又道:“昨天下午遣人去散关问了问,李兄说的是真的。最迟后天,我安排人把那东西给君上送过去——要是得空,就我自己去。”
林巧猜对了。但秦乐此时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也算光明磊落。李伯辰对他大生好感,便道:“秦兄费心,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秦乐摇了摇头:“李兄,是你帮了我大忙。”
李伯辰一愣,但随即想明白了。秦乐说他一张嘴得罪人,从临西君身边被发来这里,该是连降了许多级,可见当初是惹上了大事。但他摊上那样的事,却能保住命,又这儿却过得颇为快活似乎并无人为难,可见临西君对他还是很欣赏的吧。
如此说,临西君或许也一直在等个什么机会,想要重新重用他。自己送上魔肉这桩事,对秦乐而言的确是个大忙。
这是好事……哪怕为了他自己,秦乐该也会尽心尽力的。
想通这一节,李伯辰便坦然受之,笑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也是秦兄自己的造化。”
秦乐将前一句又念了两遍,拍手道:“说得好!李兄修为了得,文采也了得!”
李伯辰不敢接这茬儿,生怕这世家子一时兴起邀自己吟诗作对,忙道:“那么我们过了晌午,就动身。”
秦乐正色道:“说到这事,我还有些话。”
伙计上了菜,秦乐抽了一支筷子,低声道:“眼下朱厚在奉州,已小有势力。他在奉州侯城五十里外的镜湖山,麾下有三百多人马,都有兵甲武备。常家人么,也被他迁去了镜湖山附近的一个集镇,叫孟家屯。”
“至于那个洞天遗址,我还不知道在哪。但从前奉州一带有能力做一个洞天的大宗派只有三个,在镜湖附近的只有雷云洞一脉。这一脉,就是因为雷云山而得名。李兄要是想找那个洞天遗址,可以去雷云山上试一试。”
该是查清了自己的事,才将这些话说了。但也是人之常情。李伯辰细细记下,道:“好,多谢。”
秦乐点点头,正要动筷,却抬眼往二层看了看。又想了想,将筷子慢慢搁下,对李伯辰微笑道:“哦,李兄,恭喜。”
说了这话便起身,又笑道:“我也知趣——李兄还是叫伙计把饭菜送上去用吧。”
他是怎么瞧出来的?但李伯辰一时间倒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因秦乐昨天的表现,似乎自己也不该喜气洋洋地说“同喜”吧?只得道:“秦将军……”
秦乐一摆手,叹了口气:“昨夜我也听说了竞辉楼的事。李兄的胆魄,秦某不及。”
言罢一拱手,道:“就此别过吧。往后再见了,我们喝酒。”
李伯辰也只得还礼,道:“好,秦兄。”
他瞧着秦乐走出集镇去,才转身吩咐伙计将饭菜再热一热,过两刻钟送上楼。想了想,又吩咐他们再备两个汤桶,一并送上去。
说了这些,正准备上楼,忽然听着门外一人高声道:“怎么?李兄这就春风得意了?可当心福兮祸所依啊!”
李伯辰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去。出门便见着了说话的人,却并不认识。原来是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刚才那一句,该也是因为彼此闲聊。
瞧着这两人的时候,还正在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笑。倒是李伯辰忽然冲出来,将两人吓了一跳,齐齐看了他几眼、压低了声音,行过去了。
原来是误会的么?李伯辰皱起眉,回想刚才那两人的神色,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可那刚才那句话,又实在太应景了。且,他记起了都快要被自己忘记的一件事——在散关城外路上的时候,曾见着过一老一少去田里挖野菜的两个人。
那老翁,也是叫自己小心城内事的。当时他只以为是老者热心、瞧自己打扮是江湖人士,顺口一提。但到了城中,却的确中了叶卢的埋伏。
这真是巧合?
他一时间放心不下,索性退了两步靠到墙上,阴神出了窍。他一路跟着那两人,随他们拐进一条小路,似是回了说话那人的家。两人进了院门,说话那人唤出妻子、吩咐准备些酒菜,便与另一人一同进了书房,讨论起琴棋书画了。
李伯辰虽没有见微知著的本领,但瞧着这院落、男人女人,也能分辨得出这该是长居此地的寻常人,实在没什么好怀疑的,便只能又退回肉身当中。
他心道,或许真是巧合吧……也是因为自己心事太重。这些日子一直心事重重,又骤然享了些福,难免会觉得有些患得患失。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门、上楼去。
轻轻推开房门,却发现林巧已醒了,正坐在桌前挽发髻。见了他,抿嘴一笑,轻声道:“阿辰。”
听着这一声,李伯辰便觉得自己的心跳也缓了一缓。自来到这世上,从未有人如此亲近地叫过他。这一下,刚才在楼下的那一点忧虑全没了,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暖。
他便道:“你醒了?正好,一会送饭菜上来。”
经了昨夜,此时与林巧相处,倒觉得一点也不生分、尴尬了。但瞧她一直含笑看着自己,却总有些手足无措,便又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林巧笑眯眯地说:“今晚叫我多睡一会就好了。”
她果然也和自己亲近了好多,像一块蒙了尘的玉,一下子清净温润起来了。看她这模样,李伯辰心里着实欢喜,听了她的话,又恨不得再凑上前去。可想到昨夜的情景,也晓得心疼她,只好将饥火压了压,心道,两世加起来,我这一把年纪,可不能纵欲……要无节制,对修行而言总不是什么好事。
就走到桌边坐下,也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到底是女子,先败下阵来,笑道:“好了,我不捉弄你,你也别捉弄我了。”
她挽好了发髻,就放下手。此时全无粉黛,但肌肤盈润白皙,素手纤纤,是实实在在的清水出芙蓉的模样。李伯辰瞧她这样子,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喜欢,一时间忽然动了情,忍不住道:“小蛮。”
“嗯?”
“你说,我们从前有婚约。”他想了想,捉过她一只手,“我们这就算成了亲,好不好?”
林巧的手在他掌中忽的一握,愣住了。
李伯辰见她这个模样,立时后悔起来。倒不是后悔说了前句话,而是后悔此时说了——他一直叫自己将林巧当做个不幸的寻常女子看待,可心里总还是能够猜得到她的念头的。
她这模样,只怕是因为“他竟要娶我”这种念头所致的吧。她还是会对她自己的身份心存芥蒂……自己说了这种话,只怕她觉得是一种“恩赐”。
可他实在不想叫她这么想,也不想见她因此而失态。自己该……找个好时机,将这些话慢慢说出来、叫两人都可泰然处之的。而不是在这时候……听起来,仿佛是“总要对你负责、给个名分”之类的意思。
果真,林巧的眼睛慢慢湿了,瞧着泫然欲泣。又开了口,道:“阿辰,可是我……”
李伯辰在心里叹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蛮,别说那些话。”
他又想了想,心里倒有些甜言蜜语之类的,但又实在说不出口。好在此时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道:“客人,饭菜这就送进来了?”
李伯辰忙松了手,道:“好,送进来。”
伙计推开门,托着食盘走进屋,两人瞧着他将饭菜一样样摆上,都一时无语,倒不如刚才亲近融洽了。
待摆好了,伙计又道:“客人,这就齐了,还要点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这就好了。”
伙计应了走出门去。但将要关门时,李伯辰道:“再来一壶酒。”
伙计应了一声。
门关了,两人还是无话。这么坐了两三息的功夫,林巧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乎是瞧见他木然的神色,又开口道:“阿辰……”
李伯辰听她声音怯怯,又一阵心疼,便抬眼看她,笑了一下:“不急。”
她愣了愣,但还是“嗯”了一声,又垂下眼去。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不急”该是又叫她多心了。但此时听着叩门声,他便起了身开门将伙计送来的一壶酒、两只小盏接了。
又走回到桌边斟了酒,笑道:“咱们两个都无父无母,就以酒为媒吧。酒没到,怎么能急。”
他一边说,一边将另一盏递给她,柔声道:“小蛮,我这人,也只是个匹夫而已。你不嫌弃我,我已经觉得是北辰垂怜了。”
林巧垂首坐在桌边,双手在一起绞了绞。李伯辰便不开口,只捏着那只酒盏。
隔了好一会儿,林巧抬起头看着他,道:“阿辰,也是垂怜我。”
她抬手接了酒盏,一饮而尽。李伯辰愣了愣——原还想喝个交杯酒,但或许此处没有这种风俗吧。但他终究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沉声道:“北辰在上。我李伯辰,与林巧——”
“阿辰……叫我林小蛮吧。”林巧肃然盯着他,倒仿佛北辰真就在身前一般郑重其事,“那个巧字……我不想再用了。”
李伯辰见她这模样,知道或许是因为在竞辉楼时,别人称她“巧姑娘”。便道:“好,与林小蛮……”
“不……还是叫我小蛮。”林巧咬了咬牙,又道,“林字……我也不想用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北辰在上,我李伯辰,与小蛮,今日结为夫妻。”
他说了这话,也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便顿了顿、又想了想,道:“永结同心,生死不弃。”
而后一仰头,将自己盏中的酒也饮尽了。
这酒入喉,化作一条线暖入胃中。他放下酒盏看林巧,见林巧也在看自己,睫毛轻颤,面上动容,可好在没有落泪。他便也忽然觉得身上一沉,躯壳里仿佛有股热气想要从喉中冲出来。
我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他想,自此以后,我也在这世上有了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