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不休叹了口气:“其实到今天我也在想这件事。”
“当初我被送去天子王都学阵法,学成之后,和另外几个人被一起派到当涂山,叫我们构筑中州结界。结果你知道,我刚到那儿,妖兽军就突袭了。我以为是我们运气不好,之后才知道被派去万有、弥勒城的阵师一样被妖兽军突袭了——一个死了,一个被捉了。”
“李兄你说,妖兽怎么知道我们到了那儿?又怎么知道谁是阵师?必然有奸细。要说这几个城是怎么破的——或者是妖兽找到隐秘的小道,或者是趁城中换防的时候突袭,总之都很蹊跷。”
他说话时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李伯辰便松了口气。倒不是对隋不休本身,而是说倘若真有一个王族被妖人迷了,那简直太麻烦了。
只是,毕亥当初说妖兽突袭无量城劫走隋不休是为了与这边沟通,难道毕亥在说假话?还是说,这事是他们要顺手做的?
他想问隋不休那天那个真罗公主侵入他的神识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作罢——现在自己和隋不休虽然看起来一团和气,但也只是形势使然。隋不休的心里,该对自己有防备的。
便道:“我对空明会有点不放心。这些天,我遇着了两个人都用妖兽的血肉复生,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还都是空明会的人给的手段。”
但隋不休并未惊讶,只道:“李兄,我也给你说件事。”
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这没什么奇怪的,空明会一直和魔国那边有联系,而且,魔国也有空明会。”
李伯辰一愣——他本以为炼化魔人这种事很见不得光,可听这口气,隋不休早知道么?不……是五国王室都知道么?
隋不休又道:“这事我在天子国都的时候就听说了。你看,我们精于术法、机关,魔国的罗刹和须弥则只懂些天生的术法,比我们还不如。之所以势如破竹,是因为妖兽。”
“要是有一种手段能叫我们也造出妖兽来,那魔国的优势也就没了,所以大家想到这个法子。你是担心空明会通风报信?我觉得不至于——这事主要是高天子在做,通过空明会做、在各地寻机试验。高天子的人里通魔国,有什么好处呢?总不至于跑到魔国那边去做至上主。”
李伯辰之前倒也是如此想。他不知道隋不休说得对不对,但要不是空明会,还能是谁?
还有……高天子想将人变成妖兽来对付妖兽?他就不怕反噬其身么!?要知道自己身体里融合了妖魔血肉,在晋境的时候都会招来魔君化身的。对了——隋不休呢?
算了。隋不休是王族,见多识广。既然清楚高天子的事,也该知道魔劫这回事的。
他只好说:“好吧,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是我觉得,还是该查一查。”
隋不休想了想,道:“好。李兄,等我回去禀告家父,问问他怎么看。”
李伯辰刚才的那几句话只是顺口说说,却没料到隋不休真如此郑重地答应了。他稍稍一想,意识到该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身份。昨晚说朱厚的事,常休和常秋梧回应得很认真,今天说这事,隋不休也很重视。做了这个什么君侯果真不同,之前会被人一笑置之的,而今都得认真考虑了。
这时在那边和常休说话的几个老人告辞离去,隋不休便道:“李兄,我去和你外公说几句话。”
李伯辰道:“好。”
隋不休便慢慢走过去。
已经放了好一会儿粮,但也只领完了三四十个人罢了。李伯辰瞧见不远处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心道不晓得天黑时领不领得完。常秋梧是修行人,倒不会觉得累,但故意只叫他一个人弄这么久,是为了叫这些乡民对今日事的印象深刻些么?又或者在这种时候将人们聚在一处、叫他们彼此谈笑,也可以减少些恐慌之情吧。
他又左右看了看,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站着。简直太傻了。他也想上山往下搬粮来。刚准备挪步,却见一个男人瞪着他,快步走过来。
那男人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圆脸,生得白净,穿一身福字暗纹的缎衣,看起来该是家境富足的。但见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还是跳了跳——这人要做什么?之前听着的那两句话是他说的么?不至于在这里来行刺我吧?!
念头一转的功夫,那人已走到他跟前站下。可站定了,却又不说话,只盯着李伯辰。
李伯辰也瞪着他,这么过了一会儿,那人才道:“这个……这个……”
李伯辰愣了愣。刚才看他那模样,还以为是怒气冲冲的。但如今说了这几个字,语气却显得有些局促,似乎他自己也后悔就这么走过来。李伯辰头一次遇着这种人,便皱眉道:“兄台,有什么事?”
但那人只道:“这个……这个……”
李伯辰又想了想,道:“……是有什么冤情?”
那人忙摆手,道:“不,不。”
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李伯辰转脸看常秋梧,想问他认不认得此人,但常秋梧正在记账,也分不得神。
他转了脸正要再开口,听那人道:“那个铁带!”
李伯辰愣了愣:“嗯?”
“那个,外面那个车的铁带!”
李伯辰又想了想,意识到他说的是披甲车的履带吧。这人说这个做什么?但一个念头跳出来,他道:“你是孟先生?”
那人像是松了一口气,道:“对。”
李伯辰也松了口气,笑道:“哦,孟先生,你找我有事?来,咱们来这边说。”
他转身走到老槐树的另一边,那人跟了过来。此时周围没什么人了,也少了嘈杂声,那人似乎立时放松下来。抬手擦擦额上的汗,道:“啊,拜见君侯。”
这人该就是孟培永吧。孟娘子说她丈夫少时搞过些机关之术,朱厚来了之后将他招去山上做了术馆的馆主。李伯辰本以为此人也算出身名门,又在朱厚手底下做了“官”,该是那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但如今一瞧,却似乎有些……不通人情世故?
不过只刚说了几句话而已,也不好妄下评判。李伯辰便拱了拱手道:“孟先生客气——先生是问我披甲车的履带么?”
孟永勇愣了愣,道:“哦……那个叫履带吗?”
又看李伯辰:“你是怎么想到那个东西的?”
轮到李伯辰愣了一下——他又是怎么知道那东西是自己搞出来的?但随即想到,昨天对常休和常秋梧说了这事。难不成是他们将消息放出去了么?那自己今天还在床上睡着的时候,他们可真做了不少事——是想叫这些人觉得自己这个君侯既勇武,又聪明吧。
李伯辰就笑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吧。其实我对机关术也不大懂——孟先生该更了解些。”
孟培永道:“嗯,我是了解一些。”
说了这话,又咳了两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伯辰心道,孟娘子风风火火,做事干练,但她这位夫君却又是另一副样子,也是有趣。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但看在孟娘子的份儿上,仍耐着性子道:“孟先生到底有什么事?我看我帮不帮得上忙。”
孟培永这才道:“啊,君侯。这个,这个……这个山上的术馆吧,它是个好东西。这个……朱厚死了,那那个术馆它……”
李伯辰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事。朱厚在的时候仿照城中术学搞了个术馆,请他任职。如今朱厚倒台,此人还想要继续做术馆的馆主?
但术馆和术学是两码事吧。据他所知,城中的术学教、学的可不仅仅是机关术、符术,还有另一些配套的理论。在李伯辰看来,其中某些已经算是较为深入的“数学”了。朱厚在山上封了一堆统将、统制、统领,都是笑话一般。孟培永虽说“少时搞过些机关之术”,但李伯辰估计该只是些民间匠人的手艺罢了。他不是朱厚,断不会为了过个什么大将军的瘾,就搞出些徒有其表的东西来。
正打算婉言将此人哄走,却又想起孟娘子。思量一会儿,便在心中叹了口气,道,也罢。做事么,法度要有,人情也要有。看在她的份儿上,要是这人的要求不过分,就仍叫他做个光杆儿馆主,自己捯饬些手艺吧。
可也得提点几句。此人虽然看着木讷,但既然有点儿官迷,也不能叫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便道:“哦,是这事。孟先生,嗯……说到机关之术,既然你也对披甲车感兴趣,不如说说有没有什么改进之法?”
在璋城术学的时候,隋子昂曾经这么问过,他倒没想过如今又拿来难为别人了。
孟培永立时道:“哦,有,有的,我就想说这个——我之前见过他们操练披那个披甲车,可是实在不灵便。哦,君侯,不是说那个履带不灵便,是那个弩箭太不灵便了。”
这倒是真的。当日自己叫两部披甲车趴了窝,它们就无计可施了。但要是能如自己来处那里的一般,那弩箭可以自如转动,兴许还能再把自己拦上一拦。不过披甲车这东西一开始就在北原上用作阻拒妖兽,也没人真想过将其当做主战之力的。
李伯辰想了这些,又往远处人群中看了看,心道孟娘子该也来了吧?也许一会就把他叫走了。便随口应道:“是。改改最好。”
孟培永眼睛一亮,道:“是是,君侯,最好改成能转的——搁在披甲车的顶上。你看,我瞧见那个披甲车里面有三部床弩,其实没什么用嘛,不如就改成一部,做得大一些,搁在上头,再在外面也披上铁甲,就不怕坏。那弩做得大了,可不单单只射箭了,兴许还能射火油罐!”
李伯辰道:“嗯嗯,对。好了孟先生——咦?”
这人什么来路!?
李伯辰转过脸又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翻,忍不住道:“孟先生,那披甲车有五对负重轮。”
孟培永愣了愣:“啊?”
李伯辰松了口气,心里略有些失望。但随即笑了笑,意识到是自己多想了。那,这孟培友当真是有些想法的!到这时候,他为之前的轻视之意而觉得有些惭愧了。无论此人在机关之术上的造诣如何,但既然能想到这一点,可见平时是下了许多功夫的,想要保留术馆,该不是自己之前揣测的那样,纯粹为了“做官”。
便道:“孟先生,对不住,之前怠慢了。能不能说说除了披甲车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我是说机关术方面。”
谈到这些,孟培友倒是不局促,立时道:“自然有的。君侯,我从前可造过不少小东西。譬如说有个浣衣筒——筒中盛水,推动拉杆,它自己就能洗衣裳。但只能洗布衣,没法儿洗些精细的料子。还有吹鼓盒——盒中藏了几样丝竹乐器,动拉杆,它自己就能奏曲。还有些值夜侯、木驮马之类,都是为我娘子造的,但她也不怎么用。”
说到此处该是又放松许多,笑了笑,道:“其实我还想造别的。譬如说飞鸟——我造的那些都要用人力,飞鸟就不成。但要是有了术学的术心,岂不是就能自己飞了么?只是我弄不到那东西。”
李伯辰心道,做会飞的玩意儿可没那么简单。术心诚然可以提供动力,但还得考虑些气动力学之类的事情吧。然而听到此时他已经知道,孟培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思维非常活跃——这一点是最难得的。
他来到此界,要说觉得这里的人与来处的人哪里最不同,便是头脑。他们的头脑都不甚灵光。这不是指他们愚笨,而是说少了很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毕竟在这样一个世道,尊卑、伦理这些东西,都把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限制得死死的,唯独在璋城的术学中,才体会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亲切感。
看来孟培友的确不通术学中事,但那些东西都可以学,他这些想法却是学不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心道,这位孟先生要是真再学了术学的那些,只怕会是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