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声仿佛魔音贯脑,叫李伯辰登时愣住。却又在此时,西北方群山之上的薄云也散了,月光洒了下去。
于是他看到群山之中的那些“人”——细、高、黑色,仿佛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
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他的心脏,甲胄内衬之下,冷汗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李伯辰无意识地眨了几次眼,又慢慢张了张嘴,才退后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三阶妖兽。
叫他如此恐惧失态的,并非三阶妖兽本身——尽管看起来有十几个之多。
三阶妖兽,以如今他的修为,拼尽全力、用上各种手段,或许也能斩杀一头。
真正恐惧的是,三阶妖兽出现,便意味着有组织、成建制的妖兽大部队,意味着,在更远的北方某处,魔国终于找到办法突破了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看不清楚群山之上到底有几只,也不知道山谷中会不会还有更多。但就眼下所瞧见的这些……倘若每一只依惯例统驭一到两万妖兽的话,便意味着西北方的群山当中,此时有近十万妖兽!
——是隋无咎么!?
他立即又往营寨的方向看,但发觉那里墙头火光晃动,似有兵卒在奔走疾呼。秘境入口处的那些人也像是炸了营,一片慌乱。
那该不是他……是妖兽一直跟着他,来到此地的么!?
他想引些散兵来,却真将大部引来了!?
李伯辰抬起手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朵,抽得脑袋嗡嗡作响。可也因此,一下子清醒过来。
哪怕只有一万妖兽,营寨那里也是绝对守不住的。那里守不住、侯城守不住,临西地乃至整个李境都守不住!
这支妖兽大军将会一路狂奔南下,毁灭沿途所见一切村镇。
南隋将很快沦陷,六国立失其二。
妖兽军会攻到天子国、姜国……倘若之后再有大军源源开入……
李伯辰已不敢想下去。
他纵身跃下。此时秘境入口的兵也听着三阶妖兽的嘶吼,虽一时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见到外面的隋军慌乱一片,已知不妙。李伯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该当即调动地气,叫他们看不见外面是何模样。
但立即又道,那又有什么用?总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的!
方耋和几个将领迎了上来,道:“君侯,什么声音?”
李伯辰深吸口气:“三阶妖兽。”
几人愣了愣,不知是不晓得该说什么,还是没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便道:“西北边的山里,最少有十万妖兽军。”
几人都怔住了。李伯辰又道:“更麻烦的是有三阶妖兽在,即便死了,也会变成僵傀……几乎不存在减员的问题,甚至会越战越强。”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既然并非只一个三阶,就该有更高阶的统帅,那或许是一个妖灵。当初无量城破的时候,是一只三阶妖兽统御军队。而眼下这阵容,是可以向当初的北隋边界诸城同时开战而不落下风的。
听他说了这些,诸将一时无言,就连方耋都有点失魂落魄。李伯辰本想听听他们的看法,叫自己打开思路。可现在这模样,主意只有自己拿了。
他便也沉默片刻,强定心神,又转脸往西北方看了看。
山顶上那些三阶妖兽不见了,但嘶吼声越来越大,该是已入山谷之中,很快便要推进到平地上。
临西军的人只怕都要死。
他转了脸,低声道:“三条军令。”
“一,你们去选自己手下胆大的、脑子笨的,编成两队。一队维持军纪,另一队组织乡民往秘境里面转移,不要叫他们看见外面的情况。这事赵波你去办。”
“二,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入伍,今夜就编入军中,这事方耋你去办,带上常奉至。记好,是强征。如果有闹事的,按战时军法从事。”
“三,把乡民手里的食物、药物、多余的衣物也都征上来。连夜组织六十以下五十以上的男子、五十以下十四以上的女子,去附近林中砍伐木材、采集食物,也要上缴,同样按战时军令办。这事滕仲你去做。”
三人立即应了,声音却不如之前那样有底气。
李伯辰便看了看眼前这几人,沉声道:“都在怕么?”
又道:“刚看见三阶妖兽的时候,我也有点怕。可又想了想,一下子不怕了。”
“恐惧源于未知。从前不知道妖兽什么时候会来、会从哪来,每天都要提心吊胆。可现在它们就在那儿——知道了它们的位置、数量、意图。虽然我们暂时战不赢它们,却可以慢慢想该怎么做了。”
“这样的灾祸,谁也躲不过,只能选死或者生。诸位修行习武,为了什么?没几个想的是逍遥长生吧?那要是为了建功立业,眼下外面就是功业,只看能不能沉得住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这里对妖兽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很快就会过境。过境之后,这里只会有些散兵——那就想想刚才在山谷里的情形,那些散兵可怕么?”
方耋愣了愣,道:“君侯你是说咱们……妖兽过境之前,就躲在这里面?”
李伯辰道:“是。”
这几人都愣了,方耋忍不住向外面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她在侯城,比什么地方都安全。”
方耋道:“不是……君侯,外面那些人……那几千人……”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杀伐果断四个字么?这种时候,正要杀伐果断。方耋,此处是战场。”
方耋的目光闪了闪,隔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是……我知道,我知道……”
李伯辰便道:“那好,都去做事。”
几人向他行了一礼,慢慢散开。
李伯辰转过身看向沉沉夜色中的隋军——孙飞虎带他们来到这儿不过一刻钟,便又开始整队,往营寨的方向移动了。
他并不惊讶于方耋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在市井间殴斗的时候,能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可到了战场上看到成片成片的同类死去,勇气也没了、心也软了。这是人的天性。
但在战场之上,许多天性不得不被磨灭。到这时候,方耋该懂得什么叫做杀伐、什么叫做心软了吧。在平常时候,李伯辰希望自己是个比谁都要心软的人,可到了这时候,他希望自己比谁都要冷酷。
倘若牺牲自己一个能换得李境无忧,或许他真会舍生取义。但此时要将隋无咎他们放进来,只会赔上自己性命,于大局无丝毫影响。
他在刀柄上紧紧握了握,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发颤的热气,低声道:“……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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