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斋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时刻。万籁俱寂间,只有雄鸡的清鸣声,能让自己感觉到世间万物的存在。往常的这个时候,林睦和郭修也会早早地来到县衙向自己请安,拿走已批阅的公文,按部就班地进行处理。
但今天,躺在棺木中的林睦自然来不了。郭修也没有来。
林镜斋叹了口气,用打湿的手巾擦了擦脸,站在堂前,任凭清晨穿堂的凉风吹过自己清瘦的躯体。他知道此时在南溪村,有多少险恶的暗流正在涌动;他也知道在京城,以及其他未知的地方,又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紧盯着崇安的风吹草动。
林镜斋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他又是否能读懂那张图,摸清山海之间蕴藏的奥秘。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福建各地的驿站并没有任何音讯传来。当然林镜斋知道那个人不可能会走官道前来,但其他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他们几个的“寒风岭”。
他已经失去了林睦。
下一个又会失去谁?buwu.org 梦幻小说网
林镜斋从厅堂走回到书房中,喝了一口杯中的清水。即使是彻夜办公,林镜斋也从不需要依靠茶叶提神,他在县衙里只喝清水。县衙里的下人们也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衙门里通常只预备着招待来客用的茶叶,而这些茶叶,通常来源于南溪村里的那个老人。
当林镜斋将杯子缓缓地放下时,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那封看似不起眼的信笺之上。一个晚上的时间,他都没有试图打开它看看。平日里收到这个人的来信,他并不会感到奇怪。但令他意外的是,信笺这次到来的时间和方式都很微妙。当昨天下午的那片混乱中,那个老年乞丐将信笺突然塞到林镜斋手里时,他的心里一怔,但脸上表情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为宦三十余年,他见识过朝廷里的官员们各种奇怪的送信方式,这只是其中并不算太有创意的一种。但林镜斋无法忘记老乞丐在被衙役们推搡着远去时回头看着他的那个眼神。那不能说是一种憎恨,而是一种厌恶,有如一位爱干净的公子看见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
关键在于,当时现场许多百姓看着他的眼神,和老乞丐几乎一样。
信笺上似乎还留着老乞丐掌心的余温。这样寒风凌冽的初春,老乞丐爷孙二人又会在哪里度过饥饿的一夜?也许明天一早,破旧的山神庙里又会多出两具饿毙的尸体,如很多平常的日子里一样。
林镜斋还是决定打开这封信。
信笺的封口处,有品字梅的暗印。这是朝廷中某个群体的特殊标记,林镜斋清楚地知道它的含义。大概也是在二十年前,有一群人手持典籍与笔,从南直隶烟雨蒙蒙的巷弄中走出,参与到这个帝国的种种大事之中。他们在京城,在辽东,在陕西,在浙江;他们在庙堂,在市井,在书院,在乡野。多年来,他们与帝国的命运紧密相连,如同呼吸与心跳般互相依存。
但他们并不想向世人公开彼此之间的联络,于是其中的一位大人物发明了一种特别的信笺。这种信笺以梅花暗印封口,象征着这群人以雪中寒梅自居。信笺的往来并不通过官方的驿传通道,而是会利用一些不太适合公之于世的渠道,以保证信息传递的快速、准确与隐秘。
二十年来,梅花信笺在官场上已经渐渐成了公开的秘密。某种程度上,它的权威性甚至超过了朝廷正式印发的部分公文。但是,近一两年间,情况似乎有了些许细微的改变。以林镜斋对时局的敏感,他能从上面的故牒、札付和下帖中感受到一些变化。但他近二十年来没收到过梅花信笺,他已经快忘记信笺中那些优雅的书体和华美的修辞。
林镜斋用刀轻轻地割开封口,尽量避免撕破梅花印章完整的形状,接着将信纸取出。
信笺的最下方,留着写信人的落款:
福建道监察御史李应升。
看着信纸上的文字,林镜斋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流下,将手中的信纸打湿。他紧了紧衣襟,慢慢地把信纸放在桌子上。
就在这时,门外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身影并不高大,似乎还有些佝偻,他在门口缓缓地徘徊,脚步轻微得就像一丝游魂,林镜斋将信纸折好放进衣袖中,只见那个身影静静地走了进来。
“大人,”郭修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从黑暗中探了出来:“我有一个南溪村的好消息带给您,您想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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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掐了半天无书的人中,总算把他给救醒了。林彦瑛给睁开眼的“裸尸”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并用雨水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污血。那女人依然瞪着双眼看着他们,神态惊恐,四肢僵硬。
秦恕背着那女人,和徐霞客四人一起躲进了一个小山洞里。林彦复好不容易找来了一些不算太湿的树枝,生起了一堆不算太旺的篝火,聊以烘烤一下身上像河里捞起来的衣物。那女人坐在角落里,眼睛又开始瞪着那堆篝火,一动不动。
徐霞客看着她,低声对秦恕说道:“她不能总盯着那堆火了。再这样瞪一会儿,她的这双眼睛会废掉。”
秦恕说道:“要不,我把她背远点?”
徐霞客摇了摇头,说道:“别再动她,就让她在那儿呆一会儿。”
说罢,徐霞客慢慢地靠近那女人,取出一方头巾,在女人的眼前轻轻地摇了几下。
一滴泪水从女人干涸的眼角处渗出,顺着脸颊流过嘴角。女人的目光缓缓地从篝火处移开,看着徐霞客的眼睛。
徐霞客没有说话,对她点了点头,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就在那一瞬间,就连林彦瑛都突然觉得徐霞客似乎也没那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