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向来是寒来早,可今年的冬季似乎格外地早,还不到十一月,这北地的早晨已变得让人十分不耐。()
寒风呼啸,冷嗖似刀,便是高达这等生于斯、长于斯的北地壮汉,也不得不咒骂这鬼天气,因为他是穿着单衣在清晨的寒风里奔跑,细说来,这奔跑的时间已经持续了半个多钟头了。当然,高达如此奔跑自然不是在晨练,而是清早接到了薛向下乡的消息,赶着去布置那个已经准备了半拉月的“盛大欢迎仪式”。
高达到了村口,先集结了民兵队,检查了仓库和三间大屋的封锁情况,而后训了通话,便招呼副队长贾乃亮连着民兵队撤到了村东头。你道高达为何这般行事?原来这数十民兵并非、也不可能全是他的心腹,而兵民们前来戒严桥口村乃是领着县里的命令,说是弹压地方,维护稳定,并非高达私自行为。而眼下,他高达要算计薛老三,若是这帮兵民在侧,那可就是大麻烦。
首先,若是薛向真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或者手脚骨折,那他高达如何分说得清?毕竟他领着一帮民兵在侧,还让薛县长挨了打,怎么也得被追究责任。其次,这帮民兵可并非全是他的死忠,而薛向又是县里名正言顺的主要领导。若是让这帮民兵知道了薛县长被围了,说不得不待他高队长吩咐,就先冲着去保驾勤王立大功去了。
这边高达刚遣走一众兵民。在村西头,也就是薛向到来必经之路,守候的孔二愣和严和尚飙了过来。
“高大队,人果然来了,已经到刘湾儿村了,***,您放心,这回咱爷们儿非卸他一根膀子不可,不为别的,就凭这小白脸二十啷当就敢当县长。咱就得叫他知道知道这萧山县的天多高,地多厚。”
说话的是孔二愣,这家伙此时没有来的热血沸腾,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有这种反应,以往打架,几十上百人互殴,也见识过,可今儿个确实有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竟比第一次睡娘们儿,还要来得冲动。
其实,孔二愣这种感觉倒是很好理解,用句老话,就叫作揭竿而起,推翻统治阶级的莫名快感。眼下的情况正是如此,他薛老三乃是堂堂县长,在这帮人眼里无异于土皇上,现下有了光明正大收拾皇上的机会,草根屁民。焉能不兴奋?
“就是就是,高大队,还是照您的意思办,两只胳膊,一条腿,非让这小子再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不可。什么他娘的县长,在桥口村,是龙也得给老子盘着,是虎也得给咱爷们儿卧着,多大的官儿都不好使,就是中央的人来了,咱哥们儿说揍也就揍了……”
严和尚这会儿也跟着鼓噪起来,他倒是比孔二愣还兴奋。满面红光不说,大冷天的,光秃秃的脑袋非但没戴帽子,竟连上身也没穿衣服,打着个赤膊,露出满身的腱子肉,彪悍异常。
此刻,高达却是未有半点兴奋,而是莫名的紧张,他倒不是担心薛向能敌得过这数十壮汉,就算上回薛老三作弄毛有财,露出些武力,不过在高达看来,薛向也不过是个力气大的毛孩子,他不担心薛老三能逃得了这顿打,他担心的是,怕事儿到最后,被推出去作了替死鬼,毕竟名义上,他和他的民兵队正是为了戒严,才驻扎在桥口村,可戒严的当口,薛县长被人卸了膀子,往轻了说,他就是办事不力,挨个处分了事儿,往重了算,那就是玩忽职守,估计民兵大队队长的职位肯定是别想保住,再重些,那他就不敢想了。
高达心中忐忑,沉吟不语,而孔二愣和严和尚却越说越带劲儿,嘴巴里竟是薛向如何痛哭流涕,抱头痛哭,哭爹喊娘叫爷爷的场面。高达听得不耐至极,暗骂,若不是你们这帮家伙背着无知农民的牌子,一般二般的人谁敢动人家一下,***,这无知,什么时候也成了免罪的招牌呀!
尽管高达心下不喜,却还得指着这二位处理,便没喝骂出声,而是笑着附和几句,附和完,又交待二人千万不可弄成重伤,更不能把人给弄没啦。孔二愣子和严和尚敢算计县长,却是不敢丝毫违逆高达的意思,再三拍胸脯保证,绝对会留下薛向小命儿。
三人又寒暄几句,西北方,远远奔来一人,不及近处,便听见那人呼喊:“到莘庄了,到莘庄了……”
三人听清喊声,脸色陡变,高达急道:“就看你们的了,十五分钟时间,十五分钟,我就带着大队人马赶到,要是十五分钟摆平了姓薛的,再干完那件事儿,你们下半辈子就不用动刀动枪了,铁饭碗给你们留着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这两件事儿,有一件出了纰漏,你们下半辈子就再也没有动刀动枪的机会了。”
高达恩威并施,说得阴恻恻,孔二愣和严和尚凛然一惊,脸上再无半点笑意,齐齐点头,二话不说,便冲着那奔来之人迎去,未几,三人汇合,一并朝村西头奔去。
说起来,薛向此次出巡前,还交待楚朝晖,若有人来,一律挡驾,实则是故意为之,他压根儿就知道自己这番下乡,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毕竟青天白日,可没夜幕和浓雾给他遮掩身体,又兼他薛某人前次下乡闹出的动静儿太大,说不得这会儿县里有多少眼睛正盯着他呢。
薛向是早上七点十分,跨出萧山县城的,因着惦记桥口村的那帮苦命村民,行到偏僻处,就使开了本事,两条腿迈开,迅急如风,宛若最强大的越野汽车,从萧山县到马头乡,整整三十里路崎岖不平的坑洼路,他也只花了一个小时,便到了。
薛向此次下来,不直趋桥口村,而先奔马头乡,正是遵循他昨晚计较好的打草惊蛇之计。既然要打草,不若往大里打,他来马头乡,便是要惊惊这桥口村,如果不让那帮人慌乱,露出破绽,他又怎好浑水摸鱼。况且,他来马头乡还有第二层意思,那便是领了乡里的干部齐去,毕竟解救村民容易,安抚情绪那就困难了,更何况,桥口村的人不识得他,而民兵大队恐怕也少有认识他的,因此,他倒是需要朝马头乡的干部借力。
薛向的想法很丰满,可现实却很骨感。桥口村那边压根儿就不曾慌乱,连被关押在仓库和三间大房的那些村民都未曾转移,更不曾释放,来应付他薛某人即将到来的检查,人家想的就是薛某人到来,直接把他干倒,干进医院,又何必惊慌?
桥口村那边严阵以待,而马头乡干脆就更荒唐,给他薛某人唱了出空城计。原来薛向到时,乡政府内,别说代理书记、乡长冯开山不在,干脆就连一个有级别的干部也未曾寻找,一问看门和留守的一众干部,竟是无一人得知。
事到如今,薛向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下来的消息果然提前走漏了。
遭遇了如此冷遇,薛向心冷之余,倒是激起了胸中的万丈豪情。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规矩这玩意儿,别人跟你讲时,你讲才有用,别人不跟你讲时,你还讲规矩,那就是自寻苦头。
薛向一脚踢开乡政府的破大门,便直插桥口村而去。桥口村的地理他早已乱熟于胸,昨夜摸黑,尚且不曾迷路,这青天白日的,自然更是无碍。
十多里野路,两烟的功夫,薛老三便到了。昨夜天黑,他不曾来得及打量桥口村的情状,现下一路行来,才知道荒凉到何等程度。原本马头乡在萧山县一区三镇三乡中,便是最贫困的所在,而眼前的桥口村变成了马头乡贫困程度的最好注脚。
还未转到村口,荒凉和萧瑟便扑面而来,眼前出了茅草,便是黄土,不说石子路,便是平整的泥巴路在此处也是难寻,数十座稀稀拉拉,矮矮小小的房子瘫在茅草更深处,便把这生机勃勃,光芒万丈的朝阳,也映衬得凄绝了几分。
村头是一条小路,窄窄地只容一道板车通行,窄道两侧便又是无尽的野草杂花,薛向刚穿过这条窄道,站上了村头的第一间房侧,耳边便有鼓噪声传来,侧目西望,但见三四十青壮,分作两拨,或持了棍棒,或拎了柴刀,或举了钉耙,或抱着铁锹,呼啦啦地,对打得不亦乐乎,间或还有惨叫和谩骂声传来,惊天的喧嚣,霎时打破了宁静。
眼前的这群人,薛向虽未见过,却绝不相信他们全是桥口村的村民,因为这帮人的脸上皆是一副面孔,那就是吊儿郎当里,夹着玩世不恭,桥口村即便再是流氓扎堆,也不可能二百来户人家,就出产这三四十号流氓。
再者说了,眼前这帮人拼斗得虽然凶残,间或还夹杂着惨叫配音,可薛向这群架之王,一眼便能窥出这帮人纯是在装腔作势,演戏而已,至于演给谁看,光看自己到了村头,就好似打响了发令枪,便不问可知了。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