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父女闹翻

方步亭也是急着赶回来的,这些年已经有太多适龄女子称是他那苦命的小女儿,他从一开始的满怀期盼,到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了,毕竟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对于一个心怀愧疚的老父来说无异于心里凌迟。如不是十拿九稳,他都不太愿意见这个女孩,心里实在不稳,但想是这么想,他还是和中央银行总裁张嘉敖告辞,匆匆赶飞机回了北平。

等到了医院,孟韦已经在病房外守了好久了,抽了不少烟,眼睛布满血丝,老父亲见着不由皱着眉头,说:“做什么事都讲究过犹不及,你这孩子现在像什么样子,快回去歇一会。”

方孟韦最是纯孝,闻言自是应喏,但还是欣喜地加了一句,“父亲,您快去看看莹莹吧,她,她长大了。”但剩下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方步亭活了五十多年,从没有这样踌躇过,一时间滋味难辨,但终究是打开房门,只见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子正眯着眼睛,在靠窗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日光沐浴下,把本就算是美艳的孟荧显得更加白皙透亮,只是与健康毫不搭边。孟荧已经听到动静,但就是不想起身说话。你别说,这个年代洋鬼子的医疗技术就是好,这几天下来,她自己都感受到改善明显。

眼看来人年过天命,虽然穿着燕尾西服,但是一身儒家雅致难以掩饰,是谁不难猜出。

方步亭一生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女孩对他的漠视,这倒是不奇怪。怪的是经历这么多年战乱,他那苦命的小女儿,会不带一丝惊恐悲苦之色?

想到这里,他问出了后半生最后悔的一句话,“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可有什么人在一起。”

他并没有对这个孩子冠以称呼。

孟荧思虑过很多次,却从不想到方步亭会是这个考量探究的表情,态度也不冷不热。凭着这么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她很快就判断出来,方步亭这是在怀疑她……是个骗子。

这真是叔能忍婶也不能忍!

虽然她原本就要制造冲突走路,但是体内那个孟莹的委屈如江河绝地。于是她不介意以最难听的话回应,“是啊,我早就该死了,从日战区出来。别人会笑话您有一个不干净的女儿。与其这样,还不如说是来招摇撞骗的。”

方步亭最重父道尊严,一时未及思考其他,呵斥道:“胡说。你小时候的教养呢,这些年还有一点规矩在吗?”

他这样理直气壮,简直气炸了孟荧的胸膛,她是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从来没有什么父要子亡子撞墙的觉悟,气血翻涌之下声音都高了八度,“爹扔娘死,我就是没教养。您有教养,就是给那些大财团转移财产,让我想想,您当时和我妈怎么说的来着,为了国家生计。可我一路走来,这些年饿死的人可不比战死的人少,原来您是这样尽忠职守的。怪不得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儿女讲规矩呢?”

“怎么,看不惯我,别担心我很快要死了。到时候也就没人再提醒你这段黑历史了。”

方步亭脸色难看如蒸红的虾蟹,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本是无锡世家子弟,虽然自幼靠着庚子赔款出国留学,但骨子眼里的忠孝仁义不比老学究少,被女儿这样指着鼻子骂简直是难堪到家了。但是,孟荧说的就是事实啊,他说一万个客观理由也无济于事,何况看着孩子的尖刻,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又不是真没心肝的人,怎么会不愧疚和理亏。可他世家出身,对这种直斥父母的事情又是万不能接受,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荧的反应却解了他这个难堪,她直挺挺昏倒了。这次是真气的。

一时间病房内外兵荒马乱,医生急呼要闲杂人等出去,看向方步亭的眼光里就差没写两个字“人渣”!孟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看着连西服都来不及换的父亲也不免有了怨气,说一千道一万,孟荧变成这样,难道不是怨他吗?难道他还真嫌弃孟荧?

方步亭心里也苦,别看孟荧的话尖刻,但那微小的表情和内容却让他相信这就是当年丢失的女儿。想到当年软团团娇怯怯的小娃娃变成这样,他心里难道不痛吗?尤其是听说了女儿的病情后,他心痛更是如刀绞。

孟敖、孟荧都恨他,孟韦从不肯接受他后娶的妻子,百年望族出身的方步亭觉得很挫败。

……

让他更挫败更无法接受的事还在后面,孟荧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了后拒绝一切沟通。第二天深夜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燕京大学附属医院。在那个没有监控的年代,方家人是在第二天八点钟换药时才发现的。

而当天中午九点,好不容易从航校请出假来的方孟敖到达北平。留给他的是一封《告大兄书》。

孟荧跟着郑耀先多年,反追踪技术那属于入门课程。方家眼看就要鸡飞狗跳乃至分崩离析,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找人时,她都已经平安到达了天津,悠哉悠哉地在南开大学旧址附近找了住处。

这样做的一大好处,就是任谁看到,都会以为这是个西南联大解散、南开复校后前来复习投考的大学生,根本不会多在意。

这本来也是孟荧计划的一部分,不过提早了一些。因为当夜昏迷时,她竟然真的看到了少女方孟莹。

模糊的意识里,半大的孩子也叫人看不清,但因为共用一身的默契,孟荧知道,这就是她。

她先开口了,“这些年谢谢你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是我该谢谢你。小妹妹,我叫你小妹妹吧。这个身体是你的,方家小姐的身份也是你的啊。”孟荧讲理,没有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习惯。

“可你到我身体里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小女孩恬淡地说着,好像不是自己的事。“后来,你怎么做的我都看到了,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体里,却从来没有想过把我赶走,而且尊重我的意愿,所以我要谢谢你。”说完竟然还笑了一声,“今天你骂地真好,我早就想这样骂了,可是要换了我,可能到了眼前就说不出话来了。他积威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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