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匆匆入内,皇帝走在最前面,瞧上去满脸担忧,岭南王落后几步,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神色。
重阳佳节,皇帝起了兴致,要为远道而来的岭南王接风,岭南王连忙谢恩,却道不必劳师动众,一切从简就好。于是只叫来几位宗亲作陪。
皇帝嫌这些晚辈碍眼,一早就允了公主皇子们去郊外打马球,顺带点了几个世家子作陪。岭南王世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自然也包括在内。
酒酣之际,忽然有内侍急匆匆跑来,道是北郊猎场出了意外,岭南王世子坠马重伤,生死不明。
众人一下子酒醒了,桌上气氛冷却,无人敢直面皇帝与岭南王之间的暗流涌动。
岭南王几乎眼前一黑,狠狠地咬了口自己的舌头,一瞬间心头起了无数揣测,手一晃,酒杯当场落到地上。
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此态。
皇帝亲自拦住想要伏跪在地的岭南王,得知今日随行的是潘院判和李太医,安慰道:“潘院判也是军中出身,对坠马一类的伤情最为擅长,贤侄不必担忧。”
为表示对岭南王的恩宠,皇帝当场又令侍卫统领快马加鞭,送今日守在宫中的张医令与苏太医前去猎场。
岭南王扯了扯嘴角,宫中太医各有所长,却也各有偏向。太医院并无自己的人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尽心竭力!
去的人越多,反倒越可能有浑水摸鱼的,不想让世子活命。
岭南王心急如焚,却只能强自忍耐,向皇帝请辞道:“犬子无状,扰了陛下的兴致,臣今日先行告辞,来日再向陛下赔罪!”
皇帝摇摇头,叹道:“儿女都是债啊,这如何怪得了世子?朕与你同去,倒要看看大郎他们几个是怎么尽的地主之谊!”
岭南王忙推拒:“这如何受得起?陛下万金之躯,就这样出宫,明日御史该弹劾臣骄横跋扈、不知礼法了。”
“一家人的事,如何轮得到外人置喙?”皇帝断然拒绝,“世子也是朕的侄孙,若真有那等只顾礼法,不念人伦的臣子,朕又如何敢用?”
天子执意如此,无人能劝得通。岭南王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暗暗后悔自己没有听从父王遗言,非事成绝不入京。
此次一时心急,当真是草率了。
皇帝出宫,即使是微服,也不是小事,上下安排了许久,久得让岭南王几乎以为皇帝故意耍他,御辇才停在了宫门口。
皇帝率先踏上,忽然转身伸手,言辞恳切道:“朕与你父亲多年未见,如今已是天人相隔。没想到再见到皇侄,又出了这样的事。不如今日你我叔侄共乘,让御者扬鞭快马赶往北郊?”
立刻有人上前劝谏,皇帝冷冷看他一眼,斥道:“朕的家事,你也要管吗?”
此时谏臣都不在宫中,这人也只是揣测帝王心意,见触了霉头,自认倒霉,低头不敢多言。
岭南王这是第二次见到皇帝,只觉皇帝与父王口中的形象完全不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咬了咬牙,决意顺从他的意愿,捱到千秋节后,立刻就回岭南。
皇帝垂眸,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一进门,墙上的血迹实在太过显眼,想不注意到都难,皇帝这下是真的吃惊了,眼神一厉:“这么严重?太子,你已在此处置了人?”
太子连忙解释道:“父皇还未下旨,儿臣如何敢用私刑?这些……这些都是世子的血。”
岭南王嗓子一腥,几乎觉得自己也要吐血。
他望向塌上还昏迷着的世子,面上无一丝血色,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能看出这人还活着。
活着就好。
岭南王忽然对父亲的谋划产生了许些动摇,他真的还要继续吗?
难道皇帝还真是真命天子,老天爷也在提醒他,若再继续下去,就会断子绝孙?
他正胡思乱想之际,皇帝已经点名张医令来说世子如今的情况,边听边饶有兴趣地看向沈峤。
皇帝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跟在苏太医身边,低着头看起来无甚特别之处的女子。
京城的新鲜事儿,皇帝自然不会落下,不用问,他就知道了这小娘子是何人。
“所以,你是说偌大的太医院,还需求助于一个民间的女医?”皇帝突然打断,“那户部每年那么多的拨款,养你们有什么用?”
张医令几人顿时讪讪,皇帝却不管他们,径直向沈峤道:“听张医令说,是你止的血,还打开了世子的肚子?”
沈峤毫无准备地见到这位权力顶峰的人物,虽知道不可直视天颜,还是忍不住稍稍抬头用余光扫过。
她斟酌道:“若只有草民一人,也是万万不敢如此冒险行事,张医令针灸止血减少了风险,潘院判和苏太医的帮助让脏腑暴露在外的时间大大减少,李太医……也有所帮忙,甚至麻药方子,也是先前谭太医多次改进而来,这些都缺一不可。”
要不是顾及岭南王在场,皇帝几乎要大笑出声:“你倒是个会体恤人的,连致仕的谭太医也不忘再朕面前提一提,怎么,我还能再封赏他什么不成?”
他看清了沈峤的全部面容,忽然轻声说了句:“是有点儿像。”
沈峤听清了。离得最近的张医令也听清了,沈太医的面容在他脑中已有些迷糊,但与沈峤,虽非亲父女,好像还真有一点像。
沈峤却知道皇帝说的多半不是沈太医,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
皇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看了眼岭南王世子,好奇道:“肚子一开一合,这样就没事了?日后生活可会有碍?”
岭南王也竖起了耳朵,要听听沈峤会怎么说。
“伤筋动骨尚要元气大伤,何况是开腹?自然要好好养着,至于能恢复几成,还要看世子原本的底子,还有一点点天意。”
又听到“天意”两字,太子忍不住又看了沈峤一眼,莫名觉得,她就是故意来气自己。
皇帝挑了挑眉:“天意?朕的心意,算不算得上天意?”
沈峤这时候觉得,皇帝与太子真不愧是亲父子。
“陛下,您每年令户部拨款太医署,数百学子得以专心学业,听说李太医和苏太医都曾在里面或长或短修习。您的这份‘天意’,其实早就尽到了,算是……润物无声。”
“草民所说的‘天意’,是如云升雾起、潮汐涨落、雨水旱涝等难以预测之事。”
说出这一番话,沈峤不由有些脸烧,自己此时的样子,怕是像极了史书中的谄谀之臣。
皇帝也被她说得一愣,倒也不是诧异她的言语,而是有些惊奇于她的态度。
多少官员初次面圣,御前奏答,都没有这份从容镇静,谈吐自若。
真像啊……
岭南王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沈峤,他的印象里,靠谱的神医都是寡言少语的,只谈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