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三年正月初八,定远军一千骑卒率先出发。
老规矩,这次允许他们骑着马赶路,不用牵马步行。人持五日干粮,携带了几十斤熟豆子,重量并不轻,所以其实也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出莎栅谷之后,先向东南疾行三十里,至永宁县。
县城内人心惶惶,令、丞等主要官员已逃散一空,县尉也跑了一个,据说躲乡下去了,剩下的一个县尉投降。
骑军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征集了所有能弄到的驴马骡之后,一路东行,下午袭占福昌县,入夜后在福昌以东三十余里的柳泉驿休息。
将士们士气高昂,欲连夜进军,但“马不懂爱国主义”,只能在这个驿站休整一晚。
初九一大早,又马不停蹄朝永济桥、寿安县的方向挺进,风雪无阻,只求尽早赶到战场。
而此时朱友宁部五千众,因为大雪纷飞,将士们怨声载道,才刚刚过了甘水驿,离洛阳还有将近二十里路的样子。
玉门军龙就部,先锋已折去攻打轘辕关,主力三千人离偃师县只有十里了。
天德军杨晟部,已经与留守洛阳故城的长直军两千人激战一整天,不胜,撤退至石桥店固守。
而在北方,符存审果断下令,停止进攻河阳南城,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腾了出来,固守白司马坂一带,作为围城预备队。天雄军万人则押运粮草、器械南下,直趋洛阳。
夏军各部,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纷纷涌来,围猎寇彦卿所率之长直军右厢。至于朱友宁五千人、徐怀玉部万人,都当他是土鸡瓦狗,瓮中之鳖。
洛阳城北,蔡松阳身受数创,几乎无力再战了。两千余天德军,死伤过千,土团乡夫的伤亡甚至更大。
寇彦卿再加把劲,或许能将蔡松阳从废墟里揪出来,搏得斩杀夏军大将的美名。但他不想打了,因为洛阳故城方向传来消息,夏贼天德军一部杀了过来,大概有三千人上下,外加土团乡夫两千,刚刚将其击退。
寇彦卿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张大网在向他兜来,立刻下令洛阳故城的兵马往太谷关方向自行撤退。
至于洛阳这边的烂摊子,他不想管了,虽然胡真不同意。
“徐怀玉乃大王元从老人,寇将军真欲弃之不顾?”胡真铁青着脸问道。
寇彦卿看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梁王元从老人么?狠起心来,连你也扔了不顾,又能怎样?
“大王简拔我于行伍,授我亲军,可不是让我轻掷于此的。”寇彦卿板着脸说道,竟是一点不给胡真面子了。
“你!”胡真大怒,本能地想喊亲兵,突然醒悟过来他在长直军营中,只能换了一副口吻,道:“大郎,朱友宁部一日间便到,届时或可再攻一次?”
“不行!”寇彦卿道:“胡帅,贼将杨晟部屯于石桥店,离此不到两天的路程。”
“杨晟本为大散关镇将,名不见经传,何惧之有?”胡真问道。
“蔡松阳亦名不见经传,今日之战,其部敢打敢拼,未可小视。”寇彦卿道:“未曾交锋便轻视贼将,不可取。”
胡真噎住了。寇彦卿,莫非被打落了士气?
“大郎,务必再等数日。”胡真想了许久后,说道:“我这便遣使知会新安县徐怀玉,令其撤回洛阳。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带走。”
“胡帅尽可遣使通传。”寇彦卿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长直军不会再留了,今日便走。”
这几日下来,寇彦卿对胡真的观感急剧下降,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那点本钱?
滑州军团,源于当年的义成军。安师儒被杀后,一部分人被胡真控制,再加上他的老部下,慢慢招募新人,久而久之便构成了梁军体系内的一大山头。
当然,这个山头后来被梁王削了,胡真出镇洛阳,不得不苦心重构自己的本钱。好不容易攒了一批,今日看样子又要烟消云散了。
对一个军头来说,部队就是本钱,胡真既害怕梁王责罚,又舍不得自己的本钱耗尽,寇彦卿完全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会再陪他玩了。
当下不顾胡真落下的一张臭脸,自顾自吩咐各部收拾行装,拔营启程。
徐怀玉的死活,关我屁事?
况且想救也救不了,远在新安县呢,又不是爷娘,凭什么去救?保存实力要紧。
……
洛阳城头之上,北风呼啸。
亲眼目送长直军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后,马嗣勋抖落了身上的雪片,匆匆下了城楼:“开门,迎夏王的兵马入城。”
军士们面面相觑。
“诸位有的是跟马将军从濠州来的老人,有的是汴宋军士,有的是洛阳本地人。有些事本不该我多说——”站在一旁的段凝叹了口气,道:“天下局势纷纷扰扰,你杀我来我杀你,有时候就要愿赌服输。今梁王已败,洛阳胜负已分,夏军滚滚南下,几有十万之众。诸君欲举兵相抗耶?”
说完这句话,段凝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众人的表情。见他们脸上浮现出震惊、沉思、畏惧等多种情绪后,顿时放下了心,道:“今唯有开城请降一途。夏王仁厚,必会赦免诸位,勿忧也。”
“也只能如此了。”众人七嘴八舌道。
城门在小半个时辰后打开了,马嗣勋、段凝二人为表诚意,孤身前往蔡松阳营中“请罪”。
蔡松阳正在裹伤。胸腹部位好几处大伤口,小伤口则更多。他面前摆着个木盆,盆中随意扔着一些箭头,应是从他身上取出来的。
“罪将马嗣勋段凝拜见蔡将军。”二人不敢多看,一齐行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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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废话了!”蔡松阳一拍桌子,先瞪了一眼段凝,然后看向马嗣勋,冷笑道:“马将军,你可知我方才本欲斩了伱?”
马嗣勋一惊,背上隐有汗水渗出。
“现在给你个机会!”蔡松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高声道:“立刻点齐兵马,南下追击胡真、寇彦卿,绝不能让他们跑掉。”
“这……”马嗣勋有些迟疑。
“你到底做不做?给个痛快话!”蔡松阳怒道。
听他发怒,帐外的军士纷纷探头往里看,仿佛只要蔡松阳下道命令,他们就要动手砍人了。
“遵……遵命。”马嗣勋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苦着脸应道。
“放心,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蔡松阳冷笑道:“我这还有七八百蕃骑,他们会配合你的,赶紧出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遵命。”
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马嗣勋、段凝赶走后,蔡松阳叹了口气。
他带着南下洛阳的两千五百步卒,算是被打残了。两千土团乡夫也伤亡过半,损失惨重。
他方才已经下令,将千余乡勇及仅剩的百余降兵都编入自己的部队,使得手下还能动弹的军士恢复到了两千人以上。
这两千人,正常来说肯定要花时间整顿、训练了,但蔡松阳不想等。
裹完这身伤,老子还要继续追!
长直军杀我这么多儿郎,如何能放过你?
……
风越刮越大,雪借风势,打得人脸生疼。
风雪之中,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不要让胡真跑了!”
“抓住胡真,献给无上可汗!”
“下这么大雪,他跑不掉了!”
“弟兄们,抓住胡真,可是大功一件啊!”
“谁都别和我抢!”
阵阵马蹄声响起,来自塞北苦寒之地蕃骑鸡贼地从北边靠了过来,借着风势射箭,肆意欺负着正在南撤的长直军后卫队伍。
梁人还击的箭矢软弱无力,且被风吹得大失准头,让追兵发出了阵阵哄笑。
不过射了一阵箭后,蕃骑便罢了手,纷纷抽出短剑、骨朵,呼喝着冲了上来。
不是他们不想继续射箭,实在是下了两天两夜大雪了,天气严寒刺骨,弓弦冻得硬邦邦的,开弓不易,强行开了,弓弦还断了不少。
正所谓“雪冻弓弦断,风鼓旗竿折”是也,而这个时候,还不如“独有孤雄剑,龙泉字不灭”呢,拿刀剑劈砍,正当其时!
风雪茫茫,大群骑卒时而消失在雪原之中,时而突然出现。梁军后卫部队精神紧张,躲在辎重车辆之内,手持长槊、刀斧,奋力驱赶着追杀过来的蕃骑。
另有一部分骑兵绕到了梁军前方,作势前冲。
梁军无奈,只能派出精干步卒,在车阵的护卫下,行走在前方。备用弓弦、弩弦也从辎重中取了出来,以备弦断之时可以快速更换。
寇彦卿亦上了一辆马车,身披重甲,手持陌刀,激励士气。
他此时暗暗庆幸,夏贼如此疯狂地骚扰,更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测:贼军数路并进,意欲包抄他的这支人马,将长直军右厢永远留在洛阳。
幸亏没上你们的大当。
就这样且战且行数里地,寇彦卿觉得前后已杀伤百余蕃人骑兵,应已令他们破胆之时,车队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他跳下了马车,大步向前,怒问道。
“将军,贼人在雪地中挖了不少陷坑和壕沟。李副将已经派人去填了。”
寇彦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袭扰、挖坑的手段都用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
再这么下去,到天黑时能走出多远?五六里?七八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阴云,看到那些正喘着粗气,疯狂追来的夏兵。
“算算时间,今晚朱友宁应该能到洛阳西南了,或许他能吸引夏贼的注意力,当个替死鬼。”寇彦卿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