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明到枢密院报道后,便一直在等消息。
圣人去北平府好几年了,洛阳这边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找个做主的人都费劲。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他终于接到调令,以北衙枢密承旨的身份前往北京听差。
没说的,收拾行装上路。
姚自也混了个官:将作监主簿,从七品下,奉命前往辽东道,修缮、改建城池——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活。
前往北平,以前要么走塞外,要么走河北,如今多了一个选择:途经河东,再经蔚州、妫州,出军都陉。
于是他们离开洛阳后,径直北上,过邙山,渡河阳三城浮桥,穿过孟、怀二州,直入河东。
“过了万善镇,路就变得破烂了。”赵匡明下了马,走在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内,回首看了一眼山下,笔直的一等国道延伸到了南方的天际边。
一等国道有东西、南北两条,他们方才走的是云襄道。只可惜这条路在太行陉口时断掉了,至今没有向北整修的迹象。
其实可以理解。太行陉的地形就那样,很难修建完整标准的一等国道。与其在山里较劲,不如继续向南,连通襄阳呢。
那条路在财力、人力屡受战争影响的情况下,终于越过了方城县,往南阳方向挺进。
而所谓的两京大驿道,东面已经过了汴州,往曹州方向修,西面则通到了渑池县。再往西,就进入陕州硖石县地界了。
总体而言,朝廷更乐意在河南修路,因为更有价值。
河东?慢慢等吧,除非圣人干预,不然云襄道下一步是连接邓州、襄阳。
“衙内可知,一等国道修了几年了?”姚自突然问道。
赵匡明一愣,他还真不知道。
“前唐乾宁中就开始了,差不多已历十年。”姚自说道。
赵匡明看了看这位荆南幕府节度掌书记,颇堪玩味地笑道:“姚掌记对大夏之事熟稔于心啊。”
“谈不上。”姚自笑道:“经常往来洛阳,听得多了,便知道了。”
“今上这种武夫,最合你们胃口吧?”赵匡明问道。
“只是最合我们胃口的武夫。”姚自说道:“但还不是圣君。”
“得了!真圣君,却未必应付得了眼下这个烂摊子。光和桀骜不驯的武夫打交道,圣君就做不来,非得来个狠人不可。”赵匡明笑道:“这个一等国道,你觉得有没有用?”
“衙内觉得呢?”姚自反问道。
“有用,有大用。”赵匡明说道:“我为兄长督运过几次粮草,深知路越宽阔、平整,越可以上大车,途中耗费就越小,速度就越快。运粮如此,运货大差不离。”
“然也,百货便宜了,百姓开销能少一些,日子便没那么难过了。”姚自说道。
“有好路,可用重载车辆,但亦需好的挽马。”赵匡明马鞭南指,道:“那便是名噪一时的铁力马吧?”
姚自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却见两匹高大健壮的挽马,拉着一辆沉重的大马车,行驶在一等国道上。
看马儿轻松写意的姿态,似乎车厢里的货物对它们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果是健马!
“应该是了。”姚自说道:“大江南北,未见得如此雄壮的挽马,也不知朝廷怎么弄出来了,莫非真有点石成金之术?”
赵匡明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他甚至猜测朝廷从西域买了什么宝马回来,然后与本地母马配种生出来了铁力马。
但想想似乎也不对,这些年朝廷偶尔会弄出一批雄骏的战马,让爱马之人为之疯狂。但很快,这些骏马就销声匿迹了,仿佛只出现了这么一批。直到几年后,又有一批好马横空出世,然后再消失。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了:朝廷在不断培育良马,但始终不太满意,一直在寻找他们心目中最好的马儿,无论是战马、骑乘马还是挽马。
“朝廷应该对铁力马比较满意,一批批放出来,好多地方都见到了。”赵匡明说道:“一等国道,配上铁力马,拉起货来可真是带劲。”
“说起挽马,我倒想起一事。”姚自突然说道:“据将作监的大匠所言,少府、内侍省、将作监、军器监在联合打制一款新马车,听闻有四个轮子。他们试制了一辆,问题颇多。”
“哪些问题?”赵匡明好奇地问道。
“凡行,遇河止,遇山亦止,遇曲径小路亦止。”
“为何要停下来?”
“这车转不了方向。”姚自说道。
赵匡明点了点头。
转向这个问题,其实在两轮马车上也有,但没那么严重。转弯时慢一点就可以了,多花点时间,多跑一段距离,总能转过弯来。
但以他的经验来看,四轮马车转向是比较困难的,只能停下来,用人力把车的方向扳一下。可若是车上载有重物,扳方向就很麻烦了,得想个办法解决。
总体而言,四轮马车能运更多的货物,或许六十斛粮食都不成问题。如今有了挽力强大的铁力马,又有宽阔平整的一等国道,其实很适合四轮马车发挥作用。
如果真能解决转向的技术难题,那就进一步降低了运输成本,造福百姓甚焉。
“这才多久?”赵匡明笑道:“多费些时日,总能捣鼓出来的。”
“也是。”姚自赞同道:“那么多大匠凑在一起,或许明年便能看到四轮马车大行其道了。”
前方的道路稍稍宽阔了一些,赵匡明收起谈兴,翻身上马,道:“早日去北平吧,给朝廷当官,好像也挺有意思,比在荆南瞎混强。”
出来逛的这一圈,感触颇深。
曾经在夔峡等州当刺史,看着当地山民蛮獠在耕作产量颇低的“畲田”,就觉得很烦人。
不过他也知道,山南大抵如此,会种地的人都不多,还尽是南下的北人。时间一长,慢慢地就习惯了,每天打打猎,看看书,玩弄几个妇人,倒也不错。
曾经也带兵出征,击败西门道昭就让他高兴了很久。随后打雷氏兄弟,屡屡碰壁,又怏怏不乐。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他开始与人打烂仗,与雷氏兄弟在烂泥地——各种意义上——打滚,偶有小胜,都兴奋不已。
如今看来,以往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简直是浪费生命。
前几日收到兄长书信,说他走后,雷氏兄弟内讧。雷彦威为弟彦恭、彦雄等人驱逐,不知所踪,朗州风雨飘摇,他已奉朝廷之命,兴兵讨伐。
赵匡明听后大笑。
雷氏兄弟这种土包子,除了烧杀抢掠,把朗州、澧州甚至江陵府弄得荒无人烟之外,就什么都不懂了,活该去死。
在这件事上,赵匡明自觉比烂仗对手站到了更高一层,这就注定了他们的人生会有完全不同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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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赵匡明、姚自二人抵达了太原府。
嗯,气氛有点不对。
他们遇到了途径此处的威胜军。这没什么,但全军上下两万多人尽皆缟素,这就……
稍一打听,终于知道南衙枢密使、食封五千九百户、清河郡王折宗本薨于鄂州,春秋六十有九——活到这个岁数,其实算长寿了。
又一打听,南衙枢密使朱叔宗、北衙枢密副使折嗣伦即将联袂抵达太原府,安抚威胜军将士。
“全军缟素,不愧折家军。”赵匡明低声说道:“他们本是要去辽东的吧?”
“应先至北平,由圣人检阅之后,再发辽东。”姚自说道。
“那南边怎么办?”
“或会遣一支禁军南下。马殷其实也不太敢北上,有没有人过去,都无所谓的。”
“就这副做派,威胜军前景不妙啊。”赵匡明说道:“圣人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平生最恨这些私兵,早晚给拆没了,或许打渤海打没了。”
邵圣的套路,大家都看出来了。堪称杂牌军之敌,威胜军这个鸟样,一定会被打压。
“也未必。去了辽东,不就归秦王节制了么?”姚自说道。
赵匡明拍了拍姚自的肩膀,道:“姚掌记,你没当过一镇官长,不知其中的弯弯绕。不会的,至少也要拆得七零八落之后,再归秦王节制。秦王对威胜军越亲近,这支部队的下场就越惨。”
姚自哈哈一笑,道:“有道理,一时不察,想岔了。”
赵匡明抬头看了看晋阳的街景,酒楼茶肆林立,但食客甚少。缓了一年了,河东竟然还没恢复过来,难道以前更差?
“让开,让开。”前方街道之上,响起了一阵呼喝声,不多的行人纷纷走避。
赵匡明拉住一人,问道:“何人来了?”
此人操着浓重的河东口音,道:“还能是谁?保宁军的武夫呗!从江州返归后,终日耀武扬威,今日奉命送一批少男少女去古交城。”
“去古交城作甚?”赵匡明问道。
古交城在晋阳以西的山中,位置非常紧要,但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耕地少,穷。
“内务府在那弄了个皇庄。恰好俘获了一批契丹、奚人少年,便送过去了。”行人说道。
“皇庄……”虽然内务府已经办了不下十个皇庄了,但赵匡明还是第一次听闻。
不需要别人过多解释,一听名字就知道怎么回事。还专用少年男女作为庄户,这是在培养死士么?还是契丹、奚人死士?圣人可真是了得!
“皇庄占了河东的地,就没人说些什么?”赵匡明问道。
“占的又不是我家的地,关我甚事?”行人说道:“再者,晋王在时,那地拿来养马,结果却尽是瘦马、病马。河东就这个鸟样,还不如换个人试试。地,尽管拿去,多打点粮食,让我少去晋祠捞一回不死苹也行啊。”
赵匡明摇头失笑。河东百姓,对李克用怨念不浅啊。
行人见他无话,悄悄熘走了。
赵匡明也拉着姚自离开。威胜军,他们最好少沾,不会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