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大师歇息了一会儿,停止诵经,看了看天色,拿起禅杖,继续上路,恰好和路一二人背道而行。
一路上不紧不慢,看起来闲庭信步,但如果有修为高深之人留意就会惊骇的发现其实慧心大师走得极快,只是路过村庄和镇子的时候才真的慢下脚步,慈眉善目的和每一个望向他的山野村夫调皮孩童打招呼。
松阳郡位于钱塘郡西边,而烟霞山就是两郡交接之地。
太阳西斜的时候慧心大师就已经站在烟霞山山麓,这次要去拜访的老朋友曾经说过,夕阳下的烟霞山是他心中天下名山大川难得一见的真正胜景。
一名身穿青色长衫的高大老人,须发皆白,长袖飘飘,沐浴着血红夕阳飘然下山。
慧心大师面露笑容,双手合十道:“烟霞居士别来无恙?”
名叫烟霞居士的高大老人翻了个白眼,闷声道:“慧心,我是不是也要恭恭敬敬的称呼你一声大师?”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开始登山。
节气已然入秋,山林里的一些树木开始落叶,厚厚的铺满山路,金黄一片,行走其上,脚底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别有一番滋味。
烟霞居士真名叫李潜之,隐居在烟霞山蜂尾谷,进山还有不少的路程,不过二人都没有施展轻功,而是慢悠悠的穿行在山林中的崎岖小路,闲庭信步。
老友重逢,走走看看,说说笑笑,原本就已经是最美好的风景。
“怎么舍得下山?当年我可是撒泼打滚都用上了,也不见你愿意挪一挪窝。”
慧心叹息道:“佛家之人,容易坐井观天,而且年岁大了难免静极思动。”
李潜之笑道:“你这坐井观天四个字意有所指啊!”
慧心心知斗嘴一事自己本就不擅长,所以干脆沉默,神色变得愈发愁苦。
“哎!哎!别这样,我最怕看见你这一副苦瓜脸的模样,说说看一路行来有何感触?”
“众生皆苦。”
慧心惜字如金。
“不出一年,洛阳必破,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乱世的一个开头。”
“那可如何是好?”
李潜之笑道:“你一个方外之人,忧心这些事情做什么?又岂是你能管得过来的。”
慧心抬头看了看远处归巢的一群野鸟和几缕隐藏在深山的炊烟,感叹道:“大千世界,原本应该自然宁静各行其事,偏生掌权者野心勃勃,乱了世道。”
李潜之冷哼一声:“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李赐原本可以做一个安稳的守成皇帝,但天性多疑刚愎自用,还用人唯亲,今日时局,他罪莫大焉。”
慧心看了看老友神色,无可奈何的说道:“你贵为当今皇叔,避世不出,图个耳根清净,是不是同样罪莫大焉?”
“皇家之事,哪里有那么简单,说白了始终是骨肉相残,只是苦了天下百姓。”
李潜之苦笑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神色落寞。
“洛阳城破之后谁最可能得登大宝?难不成真的皇位落入宋王之手?”
李潜之冷冷的说道:“宋王李乾残暴不仁,看起来势大,但辽王李汉、建王李复、魏王李颜这三个亲弟弟肯定不服气,而唐王李道真、楚王李荆、齐王李福几个晚辈谁又不是包藏祸心?都等着渔翁得利?”
慧心忍不住说道:“你说了等于白说,而且还漏掉一个足够左右局势的老牧王李谨和新牧王李修白。”
李潜之笑了笑:“牧王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迂腐,否则他确实最为合适,而且麾下兵精将广,人才济济。”
“会不会洛阳城破之后形成七大诸侯进攻江南道,瓜而分之的情况?”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正如我意,怕就怕李修白听从老牧王的安排,救下李赐划江而治,这样的话世道只会更乱。”
两人闲聊之际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小山谷的入口。
李潜之大笑道:“先不要再说那些天下大事!很久没有尝到你亲手做的素斋,甚是想念,我可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你来。”
蜂尾谷入口藏在两块刀劈斧削的巨大岩石之中,绿萝缠绕,生人走进也并不一定可以发展,一条小溪流沿着石壁潺潺流过。
穿过狭窄的入口眼前豁然开朗,谷内绿草茵茵,怪石嶙峋,三间简陋的木屋,其中一间炊烟袅袅。
一条小瀑布挂在对面石壁之上,泉水飞溅,快到谷底的时候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飞入小水潭不见踪迹。
整个山谷并不大,隐约形成一个椭圆,联想入口处的狭窄,确实颇像一只蜜蜂。
“好一个桃园胜景。”
饶是慧心这个方外之人也觉得心旷神怡,真是一个隐居的绝佳之地。
李潜之面露得色,笑道:“走遍大江南北,辽北苦寒,西北风沙漫天,岭南太过潮湿,还是这江南道的水土最为养人。”
一个六七岁的清秀少年手里挽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一些刚刚采摘而来的新鲜蘑菇,看到二人连忙恭敬的行礼道:“欢迎贵客临门。”
慧心合十还礼,轻声说道:“小檀越好深厚的修为,果真是后生可畏。”
李潜之气笑道:“又来这一套,你要说我是天下第二,我倒是想要看看谁敢承认自己当那天下第一!”
慧心面露惊慌之色,双手乱摇,焦急的说道:“你可莫要胡说八道!武艺向来是用来强身健体的,只要身体康健,哪里还分什么第一第二!”
少年见老和尚说得有趣,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李潜之说道:“你看看,小辈都不服气了!你不让他开开眼界?”
慧心无奈,只得诵经,不予理会。
少年跃跃欲试,在得到师傅的眼神默许之后轻轻放下篮子,抱拳道:“晚辈李慕然,请大师不吝赐教。”
说罢,拉开架势,双掌一错,左掌在前,右掌在后,攻了过去。
正是李家不传之秘黄龙决上记载的黄龙掌,招式大开大合,黄龙决本就走的是霸道路线,谷内顿时掌风四溢。
慧心无可奈何,看到少年一掌已到胸前,合十的双掌微微前推,身上袈裟无风自动,口中低喝道:“定!”
少年李慕然只感觉自己内功如泥牛入海,双掌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想抽身后退也是不能,心中大惊,突然老和尚手掌上传来一股暖洋洋的力道,顿时浑身舒泰。
两人一触即分。
李慕然失声道:“大师用的什么妖法?”
李潜之板着脸喝道:“慕然休得胡说八道,慧心大师修炼的是佛家正宗不动明王印!你少见多怪,还不快快给大师道歉!”
慧心摆摆手,示意不用。
李慕然也乐得如此。
慧心苦笑道:“来你这里不光要自己下厨,还得打架!真是不划算。”
李潜之哈哈大笑,示意李慕然退下,得意洋洋的说道:“我这个徒弟怎么样?如今江湖上可还有差不多的对手?”
说完目光睥睨的看着老朋友。
慧心苦着脸说:“厉害!不过……”
李潜之一愣,问道:“不过什么?”
刚刚退下的李慕然也是一脸不服气的望了过来。
“我今天在来的路上碰到一个少年,应该和小檀越年纪相仿,修为两人应该……也在伯仲之间。”
慧心修佛之人,不打诳语,所以李潜之师徒二人马上听出言外之意。
李慕然眉头一皱,问道:“他叫什么?现在在哪里?”
慧心看到少年神情,心里微微叹息,摇了摇头说道:“萍水相逢,未问去处。”
李潜之神色一动,笑了笑,摆摆手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过我李家黄龙决也不是浪得虚名,看来慕然还需要更加勤奋一些,走走走,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做菜去。”
李慕然闷闷不乐,心里暗暗生气,多半是老和尚看到自己本事高强杜撰出来一个少年想要杀杀自己锐气,既然都知道别人修为,哪里可能会不知道去向?
所以提篮子的时候故意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管两个老人,自顾自去溪水边清洗蘑菇。
慧心望着少年的背影,只得苦笑,觉得天潢贵胄自然会有一些骄横脾气,倒也无可厚非,想到这儿心里也就释然。
李潜之不以为然的说道:“慕然也是皇室血脉,自幼随我修行,中途几次下山行走江湖罕逢敌手,难免心高气傲,等一下我还得好好说道说道。”
“如此甚好。”
不过老友脸上那明显的不以为意之色还是让慧心大师颇感无奈,对于庙堂局势,以及弄权计谋,李潜之无愧大师,可看来宠溺孩子也和世间长辈没甚两样。
慧心大师一生苦修,朋友极少,加起来也不过三五人,所以知道他烧得一手绝佳素斋的人同样不多。
四盘菜。
一盘腌笋,一盘鲜蘑,一盘油菜,一盘冬瓜。
但是每一样菜看起来都晶莹剔透,火候把握得极好,吃起来清脆可口,口有回甘。
吃饭的时候李慕然心不在焉,找到老和尚和师傅聊天的间隙旧事重提,不甘心的问道:“大师,今天您碰到的少年也和你交手了吗?”
慧心如实回答:“未曾交手,相逢是缘,老衲只是赠送了他一本般若心经。”
“那他使用什么兵器呀?”
慧心仔细想了想当时的场景说到:“应该是用刀。”
李潜之皱了皱眉:“江南道用刀的高手还真是不多。”
慧心点头道:“现在剑盟势大,所以剑法更为普遍,北江天目剑派陈掌门也是个中高手,更是弟子众多。”
李慕然突然哈哈大笑道:“大师口中的高手也太不值钱了些,那个陈正华和他儿子陈公子就是两个蠢材,浪得虚名。”
李潜之斥道:“休得口出狂言!”
李慕然悻悻然住口。
三人吃完饭,李慕然收拾完桌子,送来一支蜡烛,又去李潜之房内取出围棋。
慧心大师眼神一亮,他这一生没有其他爱好,醉心精研佛法,不过唯独这手谈之乐怎么也勘不破,但他生性淡泊,又没有多少胜负心,而围棋原本就讲究一个布局深远,杀伐果决,所以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
李慕然看了一会儿两人对奕就连连翻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觉得自己师傅这么厉害一个国手就是在陪老和尚瞎胡闹。
偏偏万事淡然的慧心大师还真觉得自己和老友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下得津津有味。
不过最终都是慧心输,可是输得都很巧妙,都很体面。
李慕然暗暗发笑,趁着慧心大师长考的时候问道:“大师,下午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慧心随口回道:“路一。”
刚刚说出口,心里就很后悔,眼前少年不依不饶的追问此事,所图为何一目了然,自己这不是给下午那位观感极好的少年郎带去麻烦吗?
李慕然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江南道这边没有听说过姓路的高手呀。”
李潜之两根手指夹着一枚白色棋子,点了点头道:“确实没有听到这个姓氏。”
李慕然突然笑道:“这还不简单?只要这个人还在江南道,我下山去会一会他不就行了?还怕他跑了?”
慧心大师叹了口气道:“都怪老衲多嘴,平生事端,罪过罪过!”
李潜之笑了笑:“你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慕然只是有些骄横,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说不得两个年轻俊彦一见如故,你还撮合了一桩江湖美谈!”
慧心笑而不语。
“接下来你打算还去哪里看看?”
慧心想了想道:“我想继续往南走,去看看另外一个老朋友。”
“东方羌?”
慧心点点头。
李潜之不语,脸上神色看不出变化,棋子突然落下,淡然道:“你又输了。”
慧心看了看棋盘,只得认输,居然输了十一目,点了两次,确实是十一目。
两人下过几百盘棋,第一次输得如此惨不忍睹。
“这么多年了,都一把老骨头了,你居然还放不下。”
李潜之冷哼一声:“夺妻之恨,怎能说忘就忘?”
慧心无奈:“你们三人同时相识,结伴游历江湖,最后郁青青嫁给了东方羌,怎么就成了夺妻之恨?”
李慕然第一次听到有关师傅的这方面故事,大感好奇,连忙竖起耳朵一字不漏的聆听。
李潜之怒道:“如果不是东方羌背后算计于我,青青怎么可能看得上他?论身世老夫是天潢贵胄,论武功同样不弱于他,更不要说相貌学识,哪一样不都远胜于他?”
慧心看了看须发皆张的老朋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老衲虽是方外之人,但也知道儿女情长须得你情我愿,你所说的我相信郁青青自然也看得到,但当时你们三人前来大悲寺的时候我就看出她的心思全部在东方身上,只是你自己尚未觉察罢了。”
李潜之不说话,但是兀自不服气。
“原本还想邀你同行,现在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李潜之哼哼道:
“谁说没有这个必要?我也想去看看青青这些年到底过得怎么样!”
慧心哑然失笑,感觉这三人要是再次碰面保不准还真要闹出什么笑话,都已经垂垂老矣,偏偏有的事情还像是一个孩子。
“过得好,你能怎样?过得不好你又能怎么样呢?真是何苦来哉。”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李潜之看到堂屋的桌子上留有一张纸条。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也只得作罢。
李慕然一人一剑,下山寻找那个叫路一的少年郎去了。
正是:
一山岂能容二虎,萧萧往事惹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