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路程最远、家门不显,等吴谨彦坐车赶到县学时,案子已经审讯的差不多了,加之又是苦主,便也不急于提审他。
本县父母官是位年逾五十,外放任职的中庸之材,但于地方百姓而言,一县之令仍是顶了天的大官。
只见他神情威严的一摆手,立在堂下的两名衙役便以虎狼之势架起谢家族人,拖下去押至衙门立即行刑。
好歹是读书求学的文院,见不得脏血,五十杀威棒打下去,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杖刑半数就得打至屁滚尿流,血肉模糊!
谢文贤扭头挣扎着朝堂内喊“叔儿,我真是为了你才这么干的,当初也是族里让我去找敬琛的,叔儿,六叔你不能不管我啊~”
谢永坤心知救他不得,面色灰败的拱手道“晚生未能规劝族人,害人害己终酿成大祸,心知罪无可恕,无可辩驳,万望大人能够施以重惩”
赵提学冷哼一声,极为厌弃的斥道“即日起,革除此人秀才功名,永不得办学惑人,尔等亦当以此为戒、以儆效尤!”
闻言谢永坤闭了闭眼,一早儿料到会有今天,心下一松,颤巍巍跪伏在地,抖唇应道“草民知罪,谢大人宽宥”
仅仅只是革除功名身败名裂,已经是料想中最轻微的惩戒,如此也好,再不用担心哪天族人闯下大祸,惶惶度日到夜不能寐。
步出大堂时,与吴谨彦错身而过,张嘴欲言又终是傲然离去,只路过几名昔日老友时,才目中泛泪的拱手道谢“谢某多谢诸位仗义执言,不胜感激,今日恩情定当没齿难忘”
“谢兄言重,咱们都知你是遭族亲拖累……哎~不说这些,日后还望多加珍重”
“但若碰上难处,只管来寻咱们,切莫抹不开那点颜面”
谢永坤拱手泪别,心知此处于他,再无踏足之日。
也罢、也罢……汲汲营营这么些年,早累了倦了,又何谈留恋?
吴谨彦下跪拜见过各位大人,全程无需自证一句,只需递交几篇过往文章,便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赵提学指着祝学正的方向疾言厉色道“看看你都干了何等好事!愚蠢!一介童生岂能真无半点才学?你自个好生看去罢!”
说完,扬手一甩,兜头照脸的丢过去,犹自怒容满面的重重哼出一声。
祝学正弯腰默默拾起,额角汗湿的快速品阅。
只两篇,便抖手抬袖的猛拭汗水,暗恨自己如何就能误信诬告,查也不查的将真才实学困居乡野“是下官糊涂,误人误己……”
吴谨彦见祝学正满面愧疚之色,拱手执礼后方敢开口相劝“学正切莫自贬,怪只怪草民时运不济,刚转至书院不久便遭此大劫,但若假以时日展露才学,又岂是一介小人能随意构陷的?此般皆为时也命也,怨不得旁人。反倒是要多谢他二人敢于揭露真相,还草民一个清白”
祝学正感激不已的望过来,千言万语隐在其中,恨不能立时与他感言一二,当面道歉。
苦主既往不咎,赵提学也不再揪着下官训斥,只面色上仍是不太好看。
郑举人捋须暗叹,贼小子滑头的很嘛~
他立于堂下旁听审案,之所以隐忍不发,正是笃定必保翻案,但若提前出言担保,无异于火上浇油,反倒不如现下巧言几句,于扭转本县学风上还能更有利些。
果然,当郑举人言明曾与此子有过两面之缘,愿以己身功名担保他确实文采出众,后又将吴谨旭受污名拖累不得入学,只好收归门下一事悉数道来,方令提学大人缓下脸色,抚掌大赞了几声善。
吴谨彦见气氛缓和不再凝滞,借机将范玉笙也拉出来在提学面前露了个脸,称其不同流俗,闲暇时间不辞辛苦的为乡下子弟启蒙,若非如此,小二也无从得举人看重惜才、进而能跟在先生身边正经求学。
范玉笙得此良机面见提学,即忍不住紧张亢奋又耐不住羞愧难言。实在是吴谨彦半句不提束脩,只正面称赞其品行端正,知人之明,于教书育人兢兢业业,可不得羞煞他也?
赵提学听的暗自点头,心下甚慰。沉声赞誉本县学风尚算端正,实乃吾等幸事,转而打起官腔,笑谈县令治下有方,假以时日,必可为朝廷培养诸多良才。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堂下所立众人直到这会儿方才暗松口气的直呼吓死人也。
赵提学一高兴,当场考校了吴谨彦几句,见他不卑不亢,才思敏捷,直叹此子心性之坚忍,非常人能所及。
待得吴谨旭那个猴崽子也被唤来堂上巧言机辩一番,尚显肃穆的氛围立时被笑声取代。
小小蒙童机智辩答的灵慧劲儿若能善加引导,待得入朝为官,必是文吏中极善诡辩的一介奇才。
而且这孩子难得长相讨喜,嘴也甚甜,哄得惯于板着一张严肃面孔的赵提学都忍不住频频开颜。
玩笑过后,赵提学言明自会修改宗卷,还其童生资格,并嘱其好生温书备考,待得考取功名,也能为其任职期间多添一笔政绩。
……
吴谨彦迈出县学后,驻足仰头目视苍天。
寒风扑面,云聚云散,心中积存已久的怨气,终是自此吐尽消散。
“呼~痛快!”暗自喝了声彩,步行出城时,巧也不巧的与谢永坤正打了个照面。
革除功名后,他就再不是曾经那个高人一等的谢秀才了,假以时日,两人身份互换,再想交谈两句都得难上加难。
谢永坤在此等候多时,为的也不过当面解释一句“不管你信与不信,谢某都未曾暗中指使此事”
吴谨彦嗤笑一声,黑着脸问“那我爹呢?”
清瘦面庞勃然色变,疾言厉色的冷喝道“说过多少次,他的死本就于我无关!”无广告网am~w~w.
“我不信~”吴谨彦咬牙切齿的垂眼瞪人,逼问道“说不准……也是谢家族人背地里干的好事呢?”
“休得信口胡言!”谢永坤气息急促的猛喘几下,凤眼一闭,再睁开来时俨然一副豁出去的坦然“谢某仅于老友面前言传几句弃学从商之事罢了,他们顾惜颜面不受黄白之物招揽又于我何干!”
话一出口,连他自个都觉面皮发烫,暗地里道人是非本就羞于启齿,更何况是在晚辈面前强词狡辩,也难怪谢永坤会羞愤至此了。
吴谨彦讽刺的轻勾了下唇角,即知他爹的死与谢家人无关,便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见他抬步欲走,谢永坤情急喊道“且慢!”
吴谨彦幽幽望来,见他支吾半晌,方才问及事已至此,可否化解过往积怨。
吴谨彦听完憋不住一乐,转脸嗤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在为族事着想,真不知你是傻呢,还是蠢呢?”
谢永坤多少知道吴谨彦与族亲相处不睦,缘由不提也罢,只身处宗族,许多事都莫可奈何,非是能以一家一人而论,凡事还是得以大局为重。
就如同他能取中*功名,也非是他谢永坤一个人的本事。
族里为他求学提供银两,服役征兵时也皆由别家儿郎顶替,功成名就后反馈族里,并非只看在血脉亲族的情分上,少不得裹夹些挟恩图报的成份在里面。
正所谓成也败也,皆是命定,今日落得这般下场,本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再说,没他压制,就凭吴谨彦以往干的那些伺机报复、偷鸡摸狗的混蛋事,哪可能安然无事到现在?
他背地里不知跟族里翻过几次脸!即使心中有愧于吴有德,也敢说未曾真个愧对过你吴谨彦!
吴谨彦听他神情不忿的感慨抱怨,叹道“也罢,不若你我来个君子协定……如此这般,权当一笔勾销如何?”
谢永坤抬手*撸下方帽,狠狠扔去角落里说“成!如此尚不醒悟,作死也赖不得旁人!”
说罢,淡眉一拧,唇角越发耷拉几分的朝城内疾行。
到底是亲侄儿,哪能任由人在监牢里等死?少不得要去打点一番,塞点伤药,请牢头私下里关照几分。
吴谨彦微微眯眼,目送气冲冲的谢永坤远去。
暗道此人对外自私自利、对内心慈手软、对上友人却又不乏赤诚坦率的一面,如此三幅面孔,矛盾又真实,真个是让人难以分辨。
摇摇头,不理这等无聊事,坐车回家后,抱着胖堆儿和老娘,像个傻小子一样可劲撒欢。
吴寡妇被儿子抱起来转了一圈,直骂这混小子高兴疯了不成?
“儿子日后能读书了!娘~”
“知道了、知道了,还不放娘下来!羞不羞啊?也不怕被人瞧见笑话!”
吴寡妇被放下来后,背身悄悄抹掉一颗眼泪,进屋就对牌位叨叨“你个王八蛋!这回高兴了吧!哼~”
骂归骂,仍是忍不住将牌位搂在怀里细细擦拭,心里一阵阵泛起心酸。
花枝拉着吴老大回屋商量“要不,你也去书院读书?春耕多雇俩人也能忙的过来……”
不等他说完,吴谨彦当即打断道“不去,我自个在家温书就行。再说郑夫子和祝学正都邀我改日品鉴孤本,说不得是想借机指点两句,咱犯不上花那冤枉钱”
家里现今全靠花枝养猪挣钱,待到开春种地那会儿,即使雇人佣耕也怕忙不过来,吴谨彦哪舍得小胖子家里家外的紧忙活。
再说他可是个爷们,是长子长兄,正正经经的顶梁柱呢,哪能将养家重担全丢给媳妇一个人扛?
顶多闲暇多抽时间熬夜读写呗~
花枝抿着小嘴抬头瞅他,戏谑一句“吴老大,你啥时候这么可靠的?真像个爷们,忒有担当了!”
“呸~我啥时候不像爷们了?”
花枝扭着五花三层小肥腰左躲右闪的跟他闹“就这会儿!浑赖样吧~”
“你完了!吴花枝!敢说我不像个爷们?给爷死过来!”
“就不!小样吧!还想跟我支把两下!”
花枝一拳怼的吴老大猫腰捂肚的趴炕上哼哼,等人缓过劲儿了,立马窜出偏屋,绕着院子一边逃跑一边咯咯笑。
两条小短腿紧着倒腾,将个手长腿长的吴老大溜的咋撵都逮不着一根毛。
吴老大气急败坏的扯脖子吼,将寡妇娘都给引出来看热闹,拍腿笑骂道“哎呦喂~这完蛋货!花儿,快跑!”
小地缸三蹦两窜一扭身,忽左忽右,逃的老有技巧了。
不大个院落里,就见吴老大发疯似的追屁股后面跑跑停停,咋抓都抓不着。
小胖子犹自灵巧的跳脚叫嚣“来呀来呀~来追我呀~”
“不、不追了……你等晚上的!”吴谨彦弯腰拄着膝盖,抽风匣一样呼呼喘气,一等人靠近,伸手一捞,逮着人就笑“哈哈哈……逮着你了吧……砰~”
要不咋说乐极生悲呢,脚底一滑,俩人双双摔倒。
吴老大不幸做了那个肉垫,被胖墩压的闷哼一声不说,爬起来时还闪了腰。
晚上推药油时别提有多疼了,那事想都甭想,老老实实的分被窝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