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亚叛离的事和伊利斯状况恶化有关?”乌里灰色的眼睛变得锐利。
迦涅一怔,迅速收回发散的思绪:“两件事中间隔了几个月,应该不是诱因。”
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母亲不会因为失去一个学生就会伤心到失控,她不是那样的……”
至少她所知晓的伊利斯·奥西尼绝不是那样感性又脆弱的人。
“而且阿洛·沙亚身为学徒能接触的人和东西都很有限。我和贾斯珀都认为更可能是族内人动的手脚。”
乌里探究地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伊利斯的事要慢慢来。你在千塔城站稳脚跟是当下第一要务。”
“炸掉新据点的塔楼好像不是一条成功职业道路的理想开端。”迦涅自嘲。
“恰恰相反,”乌里的眼睛随笑弧微微眯起来,“之后你可以问问议事会的其他人,每个人刚在千塔城崭露头角的时候都难免闹出几条新闻。短时间内凝聚出六柄雷霆之枪……”
他顿了顿,笑意加深。
迦涅轻咳了两声。在贤者层次的法师看来,沉稳地杀死对手的其他方法数不胜数,她那日在决斗场中的行为肯定略显跳脱,有炫技的嫌疑。
“至少你证明了自己不可小觑,”乌里停顿了一下,“当然,不可避免地,那也给沙亚带来了额外的关注。”
迦涅没说话。终于进入正题了。
“千塔城最顶尖的几家防具工坊,都已经对他那天使用的手环产生了兴趣。”
她忍不住辩解:“有的传言太夸张了。在没法驾驭魔力的普通人手里,只靠储魔石驱动,那个手环不可能发挥同样的效果。”
乌里坦然道:“即便如此,如果他的这项发明能够普及,倒未必是件坏事。”
迦涅一愣。
“古典学派不可能反对所有新鲜事物,也一直在变化,只是步调在部分人眼里不够快、也不够大罢了,”乌里脸上浮现戏谑的微笑,“第一纪元的古典学派成员看到现在的我们,估计要大皱眉头。”
火炬长廊上最古老的那几幅肖像画就属于第一纪元的先贤,她想象了一下画中人横眉揪鼻子的模样,不禁笑了。
乌里喝了口茶,云淡风轻地抛出下一问:“你前两天似乎去了沙亚家一趟?”
迦涅意外地眨眨眼,却并不惊慌。
有人目击到她造访阿洛家、乃至这个消息传开都不让人意外。毕竟在那之前,她刚刚轰轰烈烈地在内城区炸毁了一座塔楼。而在千塔城,任何人都很难真正保有秘密。
于是她坦然应承:“是,那天他姑且算是救了我。我不想欠他人情,免得他日后拿恩情来勒索。他确实不和我们站在一边,但您不会因为我拜访他怪罪我吧?”
乌里笑了:“不至于。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对于这次的事件处置,能请您听听我的看法吗?”迦涅清声道。
乌里讶然,随和地抬手:“请。”
迦涅深吸气:“新发明展示会也好,队长副队长决斗也罢,这次的事件都属于十三塔卫队内部事务,还没有到需要议事会过问的地步。”
贤者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看法,上半身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示意她说下去。
“事件中没有人死亡,损失的财物和建筑物也都是卫队的所有物,其中不少是奥西尼家赞助,根本上属于我,也可以由我负担。而且决斗前我和他签署过有效的生死契约,决斗流程上没有违反千塔城的法规。”
乌里没有否定。
迦涅便流畅地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议事会无论怎么插手,因为古典学派在贤者塔占多数,结果都会显得在偏袒我,给有心人留下把柄。”
乌里淡然道:“对议事会认可的队长发出决斗邀请,等同质疑十二贤者议事会的决定。只是这件事就足够让他丢掉副队长这个位置。即便是我那几位立场更加‘开明’的同僚,在这件事上也没法为他辩护。”
“但现在只有少数人清楚那天是一场决斗,”迦涅身体略微前情,毫不闪躲地注视乌里的双眼,“也只需要有少数人知道真相。”
乌里细细的眉毛动了动。他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片刻,说道:“所以,你并不希望决斗的事公开。确切说,你希望议事会对这次事件不做任何干预,哪怕那会立刻帮你清除掉阿洛这个叛徒。”
稍作停顿,他突然问:“你以前和沙亚关系怎么样?”
这位贤者在担忧她是否因为过往情谊对阿洛手软。
迦涅凛然正色道:“小时候我和他有一段时间关系很好,但长大之后就逐渐疏远了。我明白您在担心什么,我只是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队内问题。”
乌里闻言弯了弯眼角。
迦涅不希望他误以为她只是在意气用事,紧接着说:“如果阿洛被撤职,支持他的人会将他看作遭迫害的殉道者,他会带人建立新的卫队,行事作风还会更加激进,造成更多更大的麻烦。没有必要主动给他造势。”
乌里喝了口茶,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给十三塔卫队特殊津贴,让正式队员有固定薪水,这才是从内部瓦解他影响力的优良策略。”
乌里笑了:“拒绝一个提案,自己又带了一个新提案,你很会讨价还价。”
迦涅眸光闪了闪,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没有否认。
“津贴的事,我会提一句。”
她舒了口气:“谢谢您。”
“都是小事,”乌里摇摇头,沉默片刻才说,“愿意凭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很好。从底下的人入手,逐步削弱阿洛的影响力,稳扎稳打,建立自己年轻法师楷模的形象,这也很好。但是——”
这位贤者沉吟片刻,含蓄地说:“如果你想要的不止是魔导师头衔,而是新一代法师领袖的身份,只是削弱他的影响力在许多人眼里,恐怕并不足够。”
迦涅心头一凛:“您的意思是……?”
“他毕竟是古典学派的叛徒。让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这才是我们期望的最终结果。”
两声礼貌的叩门。
“请进。”迦涅清声道。
会议室的门推开半边,娃娃脸青年探头,与迦涅对上眼神,乐呵呵笑了:“队长,早上好。”
“早上好,富勒先生。”迦涅端坐在长桌后,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入座。
“我没迟到吧?”芬恩·富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貌似紧张地搓了搓手,但他的肩膀和唇角弧度都舒展而放松。
“你很准时,”迦涅不打算多寒暄,“在开始面谈之前,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唔,”芬恩摸了摸鼻尖,一开口就是惊人的直白,“这次面谈会决定我能不能留在卫队,我理解得对吗?”
迦涅倒是不讨厌对方的直白。
她微微笑着回答:“你可以那么理解。”
就在昨天,意外遭到摧毁的据点塔楼修复完毕,没正式成立几天就被迫暂时暂停活动的十三塔卫队时隔五日,终于恢复运转。
阿洛还在家修养,迦涅也不管他缺席,当即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十二贤者议事会同意承担之后三年所有正式队员的薪水。
卫队还是民间组织‘银斗篷’的时候,阿洛无疑是个爱护队员的头领,回收漂流物获得的报酬总会按照参与者的功劳分配。如果队伍里有谁需要用钱,无论数额大小,他会立刻拿自己变卖发明的钱施出援手。
但救急的接济毕竟和固定的薪水不一样。
还不等众人庆贺,好消息后跟着的坏消息就来了:所有银斗篷原成员都只是临时队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正式队员的身份。
也就是说,必然有人被清退,与诱人的固定收入无缘。
队内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迦涅早就制定好了环环相扣的新计划。昨天宣布完薪水津贴的事,她今天一早就公布了后续面谈安排:她会按照姓氏首字母顺序,一个个与队员们聊一聊。
她要赶在阿洛回来之前,将决定所有人去留的主动权抓在手里。
由于有几个队员在外搜集线索赶不回来,芬恩·富勒是今天早晨的第一位面谈对象。迦涅愿意额外分他一些耐心:“还有别的问题吗?”
娃娃脸青年仍旧是乐呵呵的样子,这次却直接扯开了话题:“啊,趁我还记得这件事,我得道谢。谢谢您送的慰问点心和亲笔信。”
迦涅愣了愣。
哦对,事情太多差点忘了,她确实给在中庭围观她和阿洛决斗的每个人都送了一份慰问品。
看热闹看得好好的,突然险些被崩塌的建筑物砸到,不管怎么想都是一场灾难,安抚一下也是应有的维|稳对策。
然而道谢完全可以在面谈结束后再谢,芬恩挑选的契机有一些微妙,像是别有意图。
迦涅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看归看,她仍旧态度平和地说:“你不用道谢。毕竟从结果上来说,是我的术法让大家受惊了。”
说完,她就展开了一张空白羊皮纸,用动作表明正式面谈即将开始。
芬恩却还在东拉西扯地闲聊,充分展示他的联想能力:“能亲眼看见您施展那样古老强大的魔法,是我赚了才对,要受惊吓,也是被雷霆之枪对准了的阿洛惊吓。说起来,那天晚上我代表大伙去阿洛家看望,他居然不肯开门。”
迦涅眉峰略微抬起,没有阻止对方说下去,却比之前更仔细地打量起芬恩。
“他说什么出来给我开门会被雨淋湿,坚决把我关在门外,拒绝我进去探视,我只好留下大家准备的慰问礼物,然后就走了。”
阿洛穿过雨幕来到宅邸铁门另一侧的光景在眼前掠过。迦涅用力眨了一下眼,将那打湿的身影驱逐出自己的视野。
“富勒先生。”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冷淡。
阿洛居然没让其他人进家里探视先不谈,她怀疑芬恩在拖时间。
目的不难猜,无非是已经有人联络阿洛,传达了她突击进行面试的事。阿洛没法立刻抵达,需要有人拖延时间,名单头一个的芬恩便成了敢死队先锋。
他想尽办法找话题闲聊,就是为了在救星阿洛抵达之前,让尽可能少的人单独和她面谈,避免她一边面谈一边直接开始踢人。
“我留给每个人的面谈时间有限。如果你对留在十三塔卫队没有兴趣,不妨直说。”迦涅板着脸装不快,内心却没太大情绪起伏。
已经有几个队员用各种隐晦的方式向她示好。即便如此,闪闪发亮的金币还是没法买到所有队员的支持,对阿洛忠心耿耿的人不会坐视她独揽队内权力,总会做些反抗。
这都在她意料之中,也不值得她动气。无论阿洛今天是否在场,和他的又一场大吵难以避免,甚至让她斗志昂扬。
只是芬恩会冒着得罪她的风险承担这个任务,多少让她惊讶。
在迦涅的印象里,芬恩是个擅长活跃气氛的和事佬。
他乐意扮演傻瓜,经得起调侃。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活泛的笑声。当初在甘泉镇,也是他主动开口调停她和阿洛见面后的第一波争执。
或许她该改写内心对芬恩·富勒的评语。
芬恩心思被戳穿了也不窘迫,仍旧和和气气地辩解:“我只是觉得,队长和副队长都到场的话,会更加正式一点……”
“只要我在就足够正式了。”
芬恩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活络的眼睛又往挂钟上瞅。
迦涅见状直接笑了,向椅背上一靠:“他让你拖到几点?要不要我也和你一起等他?”
芬恩还没作答,会议室的门砰地打开了。
迦涅侧眸望去。
阿洛手臂撑住门框,站在原地喘气。他很快调匀呼吸抬起头,露出过分灿烂的笑容:“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几分钟。”
语毕,他拉开迦涅身侧的椅子,坦然自若地在她旁边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