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星辉黯淡。
裴颂拾阶而上,问:“周随呢?”
长史答:“他自被邢将军打伤后,就一直卧病不起,终日郁郁,形销骨瘦,也不曾过问雍州衙署的大小事务。”
他看了一眼裴颂,继续道:“至于主君让查的萧厉此人,应的确是死了的,他在雍城还有两处房产,并未处置,家中物件也齐全,瞧着似意外遭难后不曾回去。”
裴颂摘掉臂缚,问:“他家中没其他人了?”
长史道:“他是个娼生子,同一病弱老娘相依为命,母子俩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同周边邻人往来,因在赌坊给人做事,不知惹了什么祸,后来还被官府抄了家,从那以后邻人就没见过他老娘了,许是病死了。”
裴颂脚下却猛地一顿,看向长史:“被官府抄过家?后面还成了周府护卫?”
长史自知消息打探得不完全,道:“臣有命人细查过其中缘由,但他进周府当差没多久,府上下人又被邢烈杀过一轮,能打探到的东西实在是有限。”
裴颂拧眉思索,冷风吹过,挂在檐下的灯笼跟着轻晃,照出庭院中鬼魅一样的树影。
他半边脸隐在暗影中,说:“继续查,他一身家不清白,又毫无根基的人,能进周府当差,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如果那人当真死了,倒也不足为虑。
但杀死邢烈的凶手至今没找到,老头子亦曾疯疯癫癫地说过“涣儿没死,书背得好,拳也打得好”,那个人又突然进了周府当护卫……
所有的疑点连起来,便不得不让他深思了。
若是那人没死,邢烈也的确是他所杀……
能单枪匹马毙命十余名精兵,再将邢烈虐杀割头……如此悍勇,他无法不提防此人。
拳脚功夫尚且能在老头子的疯癫教导下学至这般,那老头子满腹的兵法奇谋,他又学去了多少?
裴颂眸光森冷,对长史道:“此人若还活着,不能为我所用,就必诛无疑。”
长史拱手应是。
裴颂迈步进门,吩咐道:“我歇片刻,巳时之前,不许任何人进院叨扰。”
长史留步于门外,颔首说:“主君夜驰回来,必定劳累,且先好生休息。”
房门合上后,裴颂卸掉身上的盔甲,看了一眼被鲜血濡湿的腹部,脸色这才难看了起来。
孟州之行,并不算全然顺利,定州告急,他兵行险招只用一日攻下城池,是为尽快稳住局势,却也负了伤。
但眼下定州已危,未免底下人惶恐,也怕长史忧他伤势阻他北上,所以他受伤一事,连长史都未告知。
伤口虽已处理过,只是连轴转闷了几日,已有些发炎。
他从抽屉里找出金创药,本要直接拆开染血的纱布,又怕残留在屋里的血腥味引来底下人怀疑,外边已无人,他索性拿了东西,出门去水榭中处理伤口。
中衣和里衣早
已被伤口处浸出的血染红,原本紧紧缠在腹部的纱布,也结着血痂,和伤口处的皮肉粘连在了一起。
裴颂咬着褪下的衣袖,额头浸着冷汗,狠了狠心一把将粘连的纱布扯下,刹那间的剧痛仿佛是被腹部又被剜去了一块肉。他痛得浑身发抖,身上肌肉一寸寸绞紧,额前和胸膛也催出了一层细汗,握着纱布的五指攥得发白,眼底却透着股狰狞猩气。
是他大意了,没在事发之前,发兵恒州,将长廉王妃母族杨氏也屠个干净。
才让他们投向魏岐山,在定州做局,给了他这么一记重创。
他咬着衣袖的齿根都泛出了股血腥味,待稍缓过那阵剧痛些许后,抬手去拿放在石桌上的青铜药瓶,但五指颤得厉害,没拿起药瓶,反倒不慎拂落了去,青铜药瓶摔在地上,顺着台阶一路滚至了一双青布绣鞋前。
萧蕙娘怔怔地看着水榭中那道年轻背影,半是激动半是心疼地开口:“獾儿?”
那道背影似乎也一震,缓缓回头朝外看来。
面容被廊下的风灯照出,是张年轻又俊中带煞的面孔,却并不是她的獾儿。
萧蕙娘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些,吹着冷风,掩唇一阵咳嗽,鬓角银丝在灯下更添沧桑,虚弱地问水榭中的青年:“你是周府的护卫吗?怎在此处?”
她这些日子一直被软禁在此处,全然不知外面如何了,来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一个个都跟哑巴聋子似的,不管她问什么,说什么,他们都从来不搭话。
萧蕙娘背上的刀伤严重,躺了好些日子方才能下地。
今夜是隐约听见外边有动静,才起来看看,哪料隔着廊下模糊的灯影,隐隐绰绰地瞧见水榭中有一人,看背影像极了萧厉。
萧蕙娘心中一震,走进后唤了一声,这才发现不是,但这深更半夜的,又偷偷摸摸独自在这水榭中处理伤口,她料想应不是那些叛军的人,才猜测对方许是周府的护卫。
裴颂已认出了萧蕙娘,他眸中本凝起了杀意,手也摁在了刀柄上,一听对方误把自己当成了周府的护卫,杀意才微退了些,苍白的唇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他松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朝着对方略一颔首,问:“你是?”
萧蕙娘难能见到一个自己人,当下眼眶便有些发红,捡起掉在自己脚步的药瓶,说:“我也是周府的人,周大人和周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儿子跟你一样还是周府的护卫呢,我当日护着周夫人受了伤,醒来就一直被关在了这里,也不知那些人关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
她说着四下看了一眼:“这里不安全,院子里夜里也会有人巡视的,你先去我住处躲一躲。”
裴颂眼见那妇人捡起自己扔在水榭中的染血纱布,又撑着病体来扶他,眼底浮起一丝讥诮,开口却是谢语:“多谢大娘。”
萧蕙娘吃力地扶着他往回走,说:“都是自己人,谢什么。我家獾儿跟你差不多大,也是时不时就带着一身伤回来,我先前远远瞧着你背影,还以为是看到了我的獾儿……
裴颂听着她一声连着一声的“涣儿”,冰冷的眸中掠过几缕深色。
很远的记忆中,也有一个年轻妇人总是怜惜又温柔地唤他“涣儿”。
果真只是巧合么,这妇人并不是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
既是无用之人,那也没必要留着了。
他眸底全是冷漠,只是瞧着这妇人鞍前马后地照料自己,倒也有点意思,等她帮忙包扎完了伤口再杀不迟,便随口一问:“你儿子叫什么?”
萧蕙娘自己身上都有伤,扶着个成年男子这般走了一路,额角也浸出了汗来,她推开房门,用袖子揩了揩汗说:“我儿叫萧厉。”
裴颂猛一抬眸,原本还有些意兴阑珊的眸底,顿时浮起一抹兴味。
看来得先留这妇人一命了。
温瑜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她魇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像是陷入了淤黑沼泽,挣脱不得,只能在那无尽的漆黑中被拉扯着坠下去。
从洛都攻陷后的冲天火光,再到奉阳城破时的满城鲜血,父兄的头颅就高悬于城门之上,死不瞑目地望着她。
她哭哑了嗓子,也没法阻止那看不清面目的高大黑影举起年幼的侄儿,狠摔在地。
血色包裹了她,那些狰狞的暗影,最终都凝成了一个高居于宫阙之后的模糊影子。
温瑜不认得那人,却带着泣血的恨意嘶吼出了那人的名字:“裴颂——”
她哑叫一声,从床上腾然坐起,像是离了水的鱼般大口喘息。
汗湿的鬓发紧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同样被汗浸湿的衣物接触到空气中的凉意,紧贴着皮肤带起一股凉意,她方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温瑜打量着这简陋又陌生的居室,彻底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回笼,她们不是在山林里么?萧厉呢?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房门却在此时被人从外边推开。
“醒了?”萧厉端着一碗药进来。
看到他,温瑜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方松了些,哑声问:“这是哪里?”
萧厉说:“昨夜你烧得厉害,我带你走出那片山脉后,就近找了户人家落脚。”
他把药碗递过去,本是要让温瑜喝药,注意到她被汗湿透的里衣勾勒出的曼妙身形,愣了一下,拉起被子就给她裹上了。
温瑜刚醒,因为一整晚的高热和噩梦,脑子此刻还有些混沌,见萧厉用被子裹住了自己,抬眸看向他,有些困惑地“嗯?”了一声。
萧厉呼吸不太自然,垂下眼只说:“当心着凉。”
温瑜没察觉他的异样,脑子稍清醒了些,便已在思索眼前局势,道:“不知岑护卫和铜雀他们如何了,官兵若知我们是弃了马逃的,只怕方圆数百里,都会一寸不落的搜寻,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萧厉“嗯”了声,说:“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来,等你用完了饭,我们就上路。”
他出去后,温瑜端起药碗,忍着冲鼻的药味,几口喝完药
汁,起身准备穿衣时,才发现被汗水湿透的里衣,半遮半掩地裹出了她上半身的轮廓,且她里边并未穿抱腹。
温瑜脸色一变,忙用被子继续遮在身前,视线扫过床铺四周。
那不是她自己的里衣,昨夜……是谁给她换的衣裳?
她的抱腹呢?
屋外传来叩门声,温瑜以为是萧厉去而复返,忙道:“稍等。”
外边响起的却是个妇人的声音:“我是来给姑娘送衣裳的,姑娘你昨夜烧得厉害,我给你擦了好几回身子呢!听你兄长说你们要走了,正好姑娘你自己那身洗掉的衣物,也烤干了,我给你拿过来。”
一下子弄清了原委,温瑜心下稍安,出声道:“您进来吧。”
农妇推门而进,瞧着温瑜气色已比昨日好了许多,笑说:“不枉你兄长昨晚守了你一宿,你一烧得厉害他又唤我过来帮你擦身子,可算是退了热症。”
温瑜不知这些内情,听她说萧厉守了自己一整晚,心口似被什么微微一触,面上却平静如常,只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农妇连说不麻烦,她笑呵呵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你那兄长紧张你跟紧张眼珠子似的。”
温瑜垂眸,长睫半遮住了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说:“这一路的确多亏了他。”
她简单用过一碗粥,期间萧厉同农家夫妻两又打听了附近哪里有集镇,正巧那农家汉子要去镇上卖柴禾,便顺道捎了她们一人一程。
驴车装了柴禾,后边能坐人的位置更窄小,温瑜和萧厉一并坐上去时,因黄泥山道坑洼多,驴车颠簸得厉害,她好几次都被颠得往萧厉那边撞去。
萧厉每次都只托着她的肩将她扶起,全无半点僭越。
温瑜这一路却愈发沉默。
等到了镇上,萧厉采买了许多东西后,想着温瑜的风寒药已吃完了,他又带她去医馆把脉,重新开了副药,再多给了几文钱让药童帮忙煎好,装进水壶里。
温瑜压着嗓子里的咳意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萧厉还向郎中还买了许多其他药丸子,一并放进了包袱里,说:“吃完这副药应就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赶路只怕不方便煎药,煎好了带上,放个一日坏不了。”
温瑜看着他清朗的侧脸,再次沉默了下去。
走出医馆后,萧厉似发现她心事重重,问:“在想什么?”
温瑜看着人群熙攘的街道,说:“在想裴颂。”
萧厉浅浅一挑眉。
温瑜说:“裴颂不仅屠了我温氏全族,洛都还有几大世家也被他赶尽杀绝,连旁支都不曾放过。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仇恨,我寻思着,他必然是和那几大世家有过旧怨。我在通城时,遇上同样被裴颂灭了全族的冯家女儿,她临死前,告诉我裴颂姓秦,但朝中同那几大家都结仇的秦姓官员,我思索了许久也没个头绪。”
萧厉道:“管他是谁,将来砍下他的头颅,就是报仇了。”
一人已走出
集市,途经一片民巷。
温瑜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至眼前,她看着天边残阳,浅浅“嗯”了一声。
脑中回想起的,却是冯氏女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
或许有一日,她也会走向那样的宿命。
但这场南行,本就是向死而活。
她姓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复仇。
杀了裴颂,或死在裴颂手上。
只是很显然,前者希望渺茫。
她在残阳和长风中闭上了眼,忽道:“萧厉。”
萧厉回身看她。
温瑜说:“就送我到这里吧。”
萧厉皱了一下眉,问她:“什么意思?”
温瑜再次睁开眼时,眸色前所未有地平静,道:“我希望你活着,大娘若泉下有知,必然也希望你安稳度过这一生,大娘是我的恩人,她的仇,我会替她报。路上官兵再盘查时,对男女同行的必会严查,我一人上路更安全。你……不要再牵连到我的事里来,回去,过你该过的安稳日子。”
舅舅带着恒州投了魏岐山,陷定州于危境,裴颂怕是只想将她挫骨扬灰,不可能放过她的。
这一路死的人已够多了,更何论她的行踪已又一次被锁定,官兵们只要加派人手地毯式搜查,往前各大关口再严加盘查,她便已是网中之雀,被找到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不想再让任何人为自己涉险赔上性命。
萧厉听着她这番话,只问:“你凭什么觉得,我这辈子还能安稳?我娘的仇,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替她报,让你替她报,又是哪门子道理?”
温瑜一时哑然。
“温瑜。”萧厉头一回唤她的名字。
他说:“我跟你一样,从我娘死的时候,我这辈子就安稳不了了。”
温瑜只觉心口一涩,朝他道:“我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哪怕是绝路,我也必须走下去,你明白吗?”
“你就算要给大娘报仇,也还有别的路可选,没必要跟着我,枉送性命。”
萧厉却听出了她话中另一层意思,盯着她道:“你赶我走,只是觉得你已到绝路了,不想我跟着你送死是么?”
温瑜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避讳:“今日便是铜雀或岑护卫在这里,我也会让他们走,你们为我做的,已够多了。”
听到这个回答,萧厉沉默了下来。
远处的集市上隐约传来货郎的吆喝声,长风吹动一人的衣发。
过了好几息,他伸手拿过温瑜挎在肩上的包裹,只说:“他们在这里,必然也不会走,我答应了岑安护你周全,怎能食言?此去便是绝路,我也会带着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用温瑜自己的话回堵了她,终是让她没法再赶他走。
但当天晚上,他们便遇到了第一波围剿过来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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