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入夏的雷雨过去后,日头便一天比一天毒辣。

被晾了多日的南陈一干人,在次日辰时未过,便已候在了衙署门口。

前去衙署上值的官员路过,不免侧目打量一二。

方明达后背被太阳晒得发热,在他不知用帕子子擦了几次胖脸上的汗珠子时,里边终于传来了通传声。

他带着扮做了侍从跟着自己的姜彧穿庭过院,步入政堂隔着垂地的细蔑丝帘,胖脸上堆着笑朝里拱手:“小臣方明达,见过贵梁菡阳翁主。”

蔑帘透光,依稀可见里边影影绰绰的一片人影分立两侧。

方明达颔首作揖,垂下视线瞧不见坐于主位上的人是何模样,只听得一道如裂冰碎玉般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大梁如今只余一州一郡,可担不起使臣这贵字。”

扮做奉礼侍从的姜彧听见这声音,不动声色抬起眼朝里瞥去,但隔着蔑帘,只能瞧见里边坐在主位上的一道模糊人影。

他眸光微动,重新垂下了视线。

方明达额上则是当场又掉下汗来,对方这明显是拿先前姜彧手底下武将不敬的话回堵他们呢。

他赔着笑道:“南陈先前的愚将无礼,小臣在此给翁主赔罪了,大梁自开国以来,便建树十七府三十六州,广开商道与列国往来,乃当之无愧的天朝上国,又怎担不起一贵字?”

他说到此处,含笑的眯缝眼微抬,试图打量一眼里边人的神色,无奈被篾帘隔绝了,他只得揖手继续道:“吾王和太后闻那愚将胆敢如此无礼,也甚是惊怒,已撤了对方军职,命小臣告知翁主,愿将此人交与大梁,任凭翁主处置。随行的资政大夫,管束下属无能,也暂且革职查办,我南陈与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此行前来,吾王还特命小臣另带与翁主珠玉首饰一百二十件,金银瓷器二百六十件,妆花绸三百二十匹,只盼翁主息怒,且择良辰吉日,出降南陈。”

话落,垂于门厅前的大片蔑帘被婢子卷了上去,方明达和姜彧都觉眼前骤亮。

二人迟疑着一抬首,便见里边厅堂内,分站着百来十名大梁臣子,皆手拢在官袍大袖中,睥眼瞧着二人,端的是虎视鹰凝。

正前方的檀木案后,一着荼白深衣的女子凤眸微阖,尽显王相之气,容颜更是姝丽无双,堪称绝色。

只一个照面,方明达面上的恭谨,便较于之前更甚了些。

他满脸堆笑地小心翼翼瞧着坐于主位上的女子,等她发话。

姜彧目光落在温瑜身上,则明显浅怔了一息,察觉一道幽沉冰冷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忙收回了目光,颔首捧着放置了礼单的托盘。

待那道视线移开,姜彧方不着痕迹地看了回去,发现是那名两刀便将自己麾下猛将挑下马背的坪州小将,这次他尚不及收回视线,便和那小将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一如那日在坪州城外瞧见的那般凶戾逼人,恍若荒原上单行的野狼,但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稳。

姜彧佯装惶恐地

垂下了眼。

主位上,温瑜眼无波澜地扫过方明达二人,淡声道:“南陈许诺的,北魏也可一样不少的应下,使臣认为,坪州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选南陈结盟呢?”

方明达面色僵了僵,勉强维持着笑道:“这……翁主与吾王,乃是早年由我南陈先王和大梁长廉王亲口定下的婚约,吾王对翁主,更是倾慕已久,裴氏逆贼祸乱中原时,南陈也不曾扰过坪州。翁主另择北魏结盟,未免有背信弃义之嫌……”

话未说完,他便听得一声冷笑。

姜彧和方明达循声看去,便见满堂臣子皆站着,唯那出声的耋耄老者,在温瑜左下方被赐了一张太师椅落座,显然身份不凡,方明达不自觉禁了声。

李垚重重一杵手上的拐杖,一双苍老却锐利不减的眼削向他:“背信弃义?你南陈当真是好大的脸!当日在坪州城门外,公然折辱我大梁的是谁?对翁主出言不逊的又是谁?你南陈是不曾收到我大梁的退婚文书么?我家翁主如今另择良婿,又同你南陈何干?还敢拿裴贼祸乱中原你南陈不曾出兵坪州说事,当年你南陈内忧外患,四面受敌,全靠我大梁相援,今你南陈不曾出兵助过我大梁也就罢了,作壁上观还想让我大梁记着你们一份恩情?”

李垚哂笑一声:“你们南陈,可真是算得一笔好账!”

论口舌,这屋子里没几个人比得了李垚,一众梁臣听得他这番骂言,只觉通体舒畅,一时间不由得将身板都挺得更直了几分,目光不善地看向方明达。

姜彧面色难看,握着托盘边缘的手,指节已用力绷到泛白,只是谨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才不曾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方明达哪见过这等阵仗,连忙解释:“小臣……小臣不是这个意思。那愚将也并非是故意为之,只是想同贵梁将军们切磋武艺,我南陈已诚心致歉,吾王和太后也发作了那愚将……”

李垚厉声打断他:“休作推搪之言!历来婚嫁结谊,有谁在接亲时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语?可知我大梁的翁主,嫁去了你们南陈,那也是你们南陈的王后!怎么,你们南陈是已礼乐崩坏到臣将已可公然辱王室了吗?朝中武将相互切磋时,都会先挖苦你们陈王或王太后一通?”

姜彧面色阴沉。

方明达则被训得面红耳赤,饶是再巧舌如簧一人,在此刻也接不上讨巧的话来,只暗恨司空畏和姜彧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他,抬起胖手不断地拭汗。

李垚说到后面怒意愈甚,以拐砸地质问:“你南陈胆敢如此行事,是欺我大梁无人还是温氏无人?今将一切罪责全都推给那小将便想揭过,欺人太甚!”

他话音一落,屋内众臣便义愤填膺喝道:“滚回你们南陈去!”

“蛮地粗鄙之人,焉配我大梁天王女?”

“常言逆境可观人心,这南陈如此市侩行径,但真是丑态百出!”

方明达心下骤慌,下意识朝姜彧看去,眼见姜彧垂首并不做声,这才想起他如今是扮做了自己的侍从,忙将腰身一折再折,朝着温瑜拱

手:“我南陈当真无轻慢翁主之意!还望翁主明鉴,除却原本承诺的那些,翁主但凡还有旁的要求,只管提!只要是在我南陈力所能及之内,绝无二言!”

坐于上方的温瑜神色淡淡,似笑非笑道:我若要忻州和伊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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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达一时哑然,但好歹理智还在,为难道:“翁主莫要戏弄小臣,这忻、伊二州,皆在北魏之手,南陈大军被挡于百刃关外,谈何取这二府?”

温瑜道:“本翁主说的,乃是尔等攻下忻、伊二州之后。”

方明达怔住,只觉温瑜那双眸子像是能蛊惑心神,半晌不曾回话,在姜彧低咳一声后,才骤然找回心神,谨慎问道:“这……翁主确信,北魏能许翁主这二州?”

温瑜四两拨千斤反问回去:“有何不可?”

方明达直觉北魏不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但一想到北魏在那边,除却忻州和伊州二府,孤立无援,还要面对他们这个劲地,心中的念头便又没那般坚定了。

北魏若是舍忻、伊二州,让大梁残余势力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回头再来坐收渔利也不无可能。

他当即改换了策略,不再一味低声下气求和,威胁般陈以利弊道:“小臣不觉得翁主同北魏合作是个好选择。”

他迎着满朝梁臣的怒视看向温瑜,一如先前那般揖手,但身上再无伏低退让之态:“南陈数万雄兵就囤于关外,一旦进军北上,翁主觉着,靠着被裴氏截断了主力的北魏,能让坪州撑到几时?”

眼见屋内梁臣们气焰稍降下去了些,他顿了顿,继续道:“小臣实不相瞒,裴颂在这之前便已找过南陈,以求同南陈合作,是吾王和太后念着大梁长廉王昔日的出兵之恩和同翁主的婚约,才拒绝了裴颂的请求。翁主若同北魏联手,这无异于是将南陈也逼向同裴颂结盟。届时以坪州为首的四府,腹背皆遇强敌,反倒是北魏主力抽身在外,翁主舍整个坪州和陶郡,为他人做嫁衣,又是何苦呢?小臣恳请翁主,莫要为了一时之怒,错选盟友,乱了大局。翁主若怒先前那愚将的冒犯之言,我南陈也可再行赔罪。”

不得不说,方明达这张嘴,实在是能把死的都说成活的,原本还对他颇为敌视的梁臣们,在听他陈以这些利弊后,面上已有了明显的忧虑。

先前训他训得最凶的那老者,也拄杖垂眼不语。

方明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在此时方敢轻舒一口气,只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全场面色丝毫未变的,当属温瑜了,她不以为意道:“使者为何如此笃定,届时腹背受敌的,是坪州,而不是裴颂?”

姜彧闻言,不由抬眸看了温瑜一眼。

方明达亦是愕然,随即带着几分被轻视的羞恼道:“翁主莫非觉着,坪州联合了忻、伊两州和陶郡,便能挡下我南陈北上的雄师?还可抽出余力去帮着北魏打裴颂?”

温瑜轻飘飘道:“阻尔南陈,何须四府之力,倚百刃关之险,我坪州一府便可将你们拦于关外。”

方明达心中被羞辱的怒意陡增,强压着火气道:“小臣是诚心来此相商,贵梁翁主又何故以此言愚弄小臣?百刃关虽险,却也不是坚不可破!”

温瑜浅淡一挑眉:“愚弄?”

她直视着方明达道:“我坪州只留一万人守关,使臣大可以沙盘做推演,让南陈兵马攻城试试。”

方明达见温瑜如此胜券在握之态,有一瞬是有些担忧她那些话所言非假,但便是在大梁鼎盛时期,也不敢说以坪州一地,便可将他们拒之关外,且南陈如今雄兵数万,倒是坪州兵力捉襟见肘,温瑜有何底气放出这等话来?

这么一寻思,他先前那点担忧便荡然无存,只当温瑜是不懂兵法,又想逼迫他们答应条件,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他心中起了轻视之意,只面上瞧着不甚显,冲温瑜揖手道:“小臣还是那句话,我南陈同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翁主既执意如此,那小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厉当即看向了坐于上方的温瑜,便见温瑜目不斜视,浅淡吩咐左右:“布沙盘。”

底下人很快便抬着东西进来,在政堂内布下一长约一丈有余,宽约半丈的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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