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他连灯都没点,便拉开房门出去了。

夹杂着雨气的冷风灌进,温瑜手臂上窜起一阵凉意,她微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做噩梦么?

萧厉到楼下的院子里,掬起水缸里的雨水胡乱浇在了脸上,冰冷的水流总算压下了些心中那股躁乱。

他两手撑在缸沿,长睫往下滴着水,望着缸中自己那被不断滴下的雨水搅起涟漪的漆黑倒影。

那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上,痛苦和隐恨交织。

心底那些疯狂翻涌的情绪快把他给扯碎了,只是脑子在这情绪临近失控的边缘,又异常的清醒。

他明白的。

她屡屡赶他走,是因为他于她,始终是个外人。

也因为他不够强。

他若是陈王,是魏岐山,她大抵便不会一次次地推开他了。

萧厉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在雨幕中僵持那个姿势站了许久。

两日后。

城内流民聚集处,一行衣裳褴褛,头戴斗笠的人聚在往下滴水的简陋雨棚里。

从官府施粥处讨了碗粥回来的护卫,捧着粥递给棚中咳嗽不止的瘦削中年男人:“老爷,暂且没弄到药,您先喝完粥润润喉咙。”

站在瘦削男子身侧的一孔武汉子端过粥碗,瞥见碗底沉着的那几粒米,火道:“这是粥么?刷锅水还差不多!”

一脸病色的中年男子咳嗽道:“罢了罢了,远老弟,都这时候了,还挑什么?”

孔武汉子骂道:“若放在往年,赈灾胆敢煮这样的粥,整个忻州衙署官员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中年男子神色便黯了下来,只说:“你也知那是从前了,南边比起当初的洛都和奉阳,已算好的了,忻州刚反,邻近的州府便也跟着反了,他们互相牵制住了,底下的百姓还能在夹缝里找条活路……”

他喝了一口没什么米味儿,反溢着霉味的粥水,忙一口吐了出去,却仍是被那味道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护卫忙替他拍背。

孔武汉子道:“你慢些喝,着什么急?”

李洵连连摆手,说:“霉米煮的。”

孔武汉子虎目一瞪,端起粥碗放到鼻下闻了闻,果真闻到了一股霉味,怒不可遏,当即便摔了碗,骂道:“忻州这群天杀的王八羔子!”

李洵已红了眼:“也不知翁主这一路是怎么走到忻州来的……”

他问孔武汉子:“底下人可打探到通城征兵的消息了?”

范远双手撑膝坐到了板凳上,泄气搬摇了摇头,说:“忻州官府正四处拿人呢,都躲得深。”

随即又有些纳闷地道:“不过通城不是做了裴颂的走狗么?翁主怎似和通城关系颇密切?我向流民们打听关于通城征兵的消息,流民们也是对那支通城军赞誉有加。听说忻州官府开始施粥,就是因为那支通城军征兵时,还给百姓们送粮

赠粥,引得流民们对忻州官府颇为不满,官府那边才也跟着开仓布粥。”

他看向李洵:“你说,莫不是通城投诚裴颂,有什么隐情?”

李洵咳嗽道:“这便只有找到翁主后再询问一一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一斗笠掩着大半张脸,身穿箭袖玄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对方下颌无须,瞧着颇为年轻,在棚下抬眼看他们:“劳请问个路。”

这一抬头,露出的一张脸倒是颇为俊逸。

李洵和范远都有些警惕地盯着那青年,范远更是一扫他的胳膊和腰腿,便知对方应是个功夫了得的练家子。

棚中的护卫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按着藏在身上的兵刃,大有见势不对便拿下此人的意思。

李洵道:“小兄弟问便是。”

萧厉道:“都说水光山色与人亲,我想寻个一杯一盏便能装下水光山色的地儿。”

李洵闻得此言,面上已是难掩激动,连说:“好找,好找,烟波浩荡,眠沙鸥鹭处就是。”

对方答的,同温瑜交代于他的全都对上了。

萧厉抱了抱拳,说:“多谢,只是我不识路,能请老先生带我走一趟么?”

李洵连连点头:“老夫这就带小兄弟去。”

范远不动声色抓住了李洵胳膊,低声问:“老李,啥意思?”

李洵拍拍他胳膊,只说:“你再带一人,随我一道替这小兄弟引路。”

范远是个武夫,此番前来,只是为找到温瑜,再护送温瑜平安抵达坪洲的,脑子不如李洵好使,这番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但也意识到那突然寻来的青年,只怕不简单,便又点了一人随同他们前去,让其余人留在原地待命。

很快范远便发觉,与其说是李洵在替那青年引路,不如说是那青年带着他们在走。

几人进了巷子七拐八拐,最后又拐去了另一条大街上,才进了一家酒楼。

萧厉道:“流民堆里人多眼杂,未免跟来尾巴,这才带几位绕了路。”

李洵说:“小兄弟顾虑周全。”

萧厉推开雅间门:“我家主子已恭候一位多时了。”

范、李一人闻言忙朝屋内看去。

背身站在窗前的女子,听到动静回身朝他们看来,摘下帷笠,浅唤了一声:“李叔。”

李洵双目通红,他唇翕动着,几次想唤人,奈何喉头哽得厉害,最后是带着哭腔唤出一句:“翁主?”

温瑜亦眼眶微红,点头说:“是我。”

李洵上下打量着温瑜,哽声道:“翁主受苦了……”

随即便一揖到底:“是我等无能,寻来迟了,叫翁主这一路饱受颠沛流离……”

温瑜几步上前虚扶李洵一把:“李叔快快起来,是我为混淆视听,故意放出了许多假消息掩盖行踪,你们从奉阳逃出,本也艰难,何须自责?”

李洵被扶起后,仍是止不住地哽咽。

范远也没料到

他们四处寻通城军,打听温瑜的消息不得,转头却是对方先行寻到了他们。

只怕这不是巧合,应是对方暗中观测了他们许久,已有九成把握确定他们身份后,才在今日派人前来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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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心头一个激灵。

这样缜密的心思,无怪乎裴颂布下了天罗地网也没能把人困住。

再看温瑜时,也不敢多瞧对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只恭恭敬敬抱拳道:“末将范远,见过翁主。”

李洵曾是温瑜父王麾下谋士,同王府关系亲近,知道温瑜不认得范远,替他引荐道:“范将军随陈大人驻守坪洲,此番是陈大人得知您可能在忻州,特让范将军随臣一道来寻翁主的。”

他口中的陈大人,便是坪洲牧陈巍,曾是温瑜父王手底下最得用的心腹之一。

温瑜说:“陈大人有心了。”

她让几人坐下细说。

李洵得知她是在抵达雍城前,便在一次刺杀中同亲信走散了,幸得周敬安重备了车马护卫与她,才继续南下,提起周敬安的殉节,他和周敬安是故友,亦哭了一场。

温瑜问起奉阳当日的情况,他更是哽咽不已:“奉阳城破那日,王爷是战死在城门口的,身上几乎已被乱箭射成了个筛子……”

温瑜呼吸发抖,拢在袖中的手几乎掐破掌心,却一句话都没说,只静静地听李洵讲奉阳当日的惨状。

“世子……世子重伤落到裴颂手上后,求他放王府众幕僚一条生路,裴颂放言,世子若每割断一指,他便留一人性命,世子为了我等……为了我等……将手足一共一十余指,全砍了下来!”

李洵说到此处,已是怆然而涕:“臣当日,本是要随王爷世子而去的,是世子同臣说,温氏没了,长廉王府没了,但天下万民还在,说我等既是曾立志为天下百姓谋事,万民尚苦矣,又岂能因大梁覆灭便存死志?”

他悲哭:“那是余太傅一手教出来的大梁少君啊!”

“臣这条命,是少君以一指换来的,臣不敢再言轻生,却也不愿为裴氏奴!看到翁主声讨裴颂的诗词文篇,知翁主要继续前往南陈联姻,又召我等前往坪洲,这才赶赴坪州,唯盼还能为翁主尽一份力。”

温瑜在听到兄长断一十指为王府众幕僚求情时,掌心便已被掐出了血痕,她说:“上苍既让我活着到了这里,洛都之失,奉阳之痛,那一桩桩、一件件的血仇,我便都会向他裴颂讨回来!”

房内一度气氛压抑。

萧厉立在温瑜身侧,忽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

范远道:“血仇自是要向裴颂讨的,不过我等既寻到了翁主,当还是先送翁主去坪州,那地儿安全些。”

温瑜方要说话,萧厉忽递给她一方手帕。

李洵范远一人都只当他是温瑜的近卫,并未觉出异常。

温瑜掌心一触碰到那帕子,忽感觉到了一点冰凉,猜到帕子上应是有温和的止疼伤药。

她微微一怔。

自那晚过后

,萧厉整个人就变得异常沉默,同她的话也变得极少。

一人的关系有些微妙的疏远,他除了做她交代的那些事,几乎不会再同她有别的交流。

眼下突然塞给她一张抹了药的帕子,温瑜在这一刻满心的痛苦和仇恨中,忽觉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

她五指微拢,握住了帕子,面上却什么情绪也瞧不出,问:“将军此行一共带了多少人?”

范远道:“进城来的有一十余人,城外接应的有百来人,还有百来人,在相邻几个县打探消息,我回去传个信便能召回他们。”

他以为温瑜是担心路上安全问题,道:“翁主放心,末将便是搭上性命,也会护翁主周全。”

温瑜却道:“回坪州不急,我手上还有些散兵游勇,想劳将军带上人马,往通城走一趟。”

范远面色微变道:“翁主是想我去解通城的困?”

他很是为难地说:“裴氏此番发兵通城的军队,少说也有五千人,我手上这两百将士,赶去也做不了什么。”

李洵也以为温瑜是和通城关系匪浅,劝道:“翁主,不可,便是通城先前投诚裴颂有隐情,城中多忠义之士,通城之失也已成定局,救不回来了,范将军贸然前去,不过也只是折上手中这些人马罢了。”

温瑜很是不解地抬睫:“我何时说要救通城?”

范远和李洵面面相觑。

范远不解:“那翁主让我往通城去是?”

温瑜道:“我途经通城时,曾遭过通城衙署那些鼠辈算计,他们打着替我招贤的名头,实则是为裴颂做事。来往巨商,也被他们坑杀无数,我在忻州假借通城的名义征兵,放出裴颂已死的消息,才搅乱了南边的局势,裴颂怒而要拿通城开刀,通城县令那鼠辈,岂会坐以待毙,想来只会带着所有钱财南逃。”

她眸光幽幽:“与其让他带着那笔钱财去旁的州府寻求庇护,不若带回坪州。”

范远从温瑜的话里抓出了点关键信息:“翁主并非是和通城有什么来往,而是假借他们的名义征兵?”

随即他似彻底反应过来,拍案道:“妙!此计妙啊!”

李洵亦惊得半晌才找回言语:“坪州的困局是翁主解的?”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忻州反的那会儿,陈大人便猜他定是要取坪州,忧心得几日不曾睡过好觉,召集我等共商对策多时,却不料严防多日,挨着忻州的几大州郡也乱了,他们先自个儿打了起来,虚惊一场!陈大人还说,应是天佑坪州,这哪是天佑啊?是翁主您佑了坪州啊!”

温瑜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裴颂残暴不仁,才有今日局面。”

她转过话头道:“我已得到消息,忻州的州禁这两日便要解了,等州禁一解,将军便可和我的人假扮流民,往通城的要道去截人。见了那通城县令,只说是在道上听说通城征兵送粮,特去投奔的。他眼下必缺人手,会留你们护送他,你们便顺手推舟把人‘护’往坪州就是。”

裴颂发

兵通城,是为杀鸡儆猴,震住那些自立为王的州郡。

但那些州郡,从决定反的那一刻便已没退路了,唯有趁眼下裴颂大军还和魏岐山在定州绞着,尽快扩展势力,将来才有望背水一战。

忻州牧必然也看得明白,裴颂既已派兵去了通城,那在忻州境内征兵的,不管是不是通城的人,都已掀不起风浪,和临近州府争抢地盘才是要事,所以必不会再封禁州府官道。

而她谋的,不仅是在这乱局中全身而退,还有那块人人都想抢的肥肉!

范远哈哈大笑道:“好计!只是忻州并非安全之地,等州禁一解,我还是先遣人护送翁主前往坪州边县,翁主和李大人在那里等末将好消息便是!”

李洵跟着颔首:“翁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臣也觉着如此更为妥当。”

温瑜思量几许后道:“便依一位所言,不过劳请范将军带个人一道去。”

温瑜侧目示意萧厉上前。

萧厉掀眸显出几分诧异。

——来之前,温瑜并未同他商量过这事。

但那一人打量的目光已递了过来,他便还是往前站了一步。

李洵和范远先前便已觉着这青年不简单,只是温瑜一直没做引荐,两人便也不好猜测他身份。

温瑜道:“这位是我的恩人,萧厉萧义士,从我同亲信走散落难雍城,到抵达忻州的这一路,都是多亏了他,才几番化险为夷。我手上那批散兵游勇,从征上来便是他在接触,有他在,可帮将军管控一一。”

范远忙道:“末将同翁主手上那些人马不甚相熟,有萧义士在,可省了末将不少事,末将先行谢过翁主!”

温瑜便看向萧厉:“那些散兵游勇不甚上得台面,你得闲多向范将军请教,对他们严加管束些。”

萧厉颔首应是,又对范远道:“今后便有劳范将军了。”

范远摆摆手朗声一笑:“你我都替翁主做事,本当如自家弟兄,但义士于翁主有恩,便也是我等的恩人,往后有事只管差遣范某便是。”

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温瑜留他们用了饭后,离开时未免人多眼杂,李洵和范远带着护卫先走。

雅间内再无旁人,温瑜本欲再交代萧厉些事,对方却一言不发地拉起她那只被指尖刺破了掌心的手,重新倒上药粉,用她拿在手上的绢帕给她包好。

这动作其实有些过于熟稔和亲昵了。

只是比起逃亡路上,他们为了活命打破的那些男女大防,似又不算什么。

于是温瑜在浅怔后,便默许了。

她看着半蹲下替自己处理伤口,却因身形太过高大,仍极具压迫感的人:“不问我?都没同你提过,就让你跟去通城。”

萧厉沉默着给她手上打好结,抬起锋利的眉眼,只说:“我会把你要的这笔银子都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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