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坪州牧陈巍替温瑜安排的的落脚处,是衙署后的一所私宅。

这宅子原是城内一商贾巨户的,后来犯了事,被抄家查封,这宅子因修葺得颇为讲究,又和衙署只隔着一条后巷,被充公后,官府便没再做转卖,而是改善一番后,用于接待朝廷来的钦差使臣。

暮色微沉,庭院中石砌的一排灯幢已亮了起来,迷滂滂一片昏光,和檐下的灯火相映成彰。

陈巍引着温瑜往主院走,说:“这宅子有五进,前边两进院子,已安置了不少看到您声讨裴颂、招贤纳士的诗文后前来投奔的臣子,眼下后三进的院子还空着,您住主院,前后两进的院子,可安置亲随们。”

他说着朝萧厉也颔首一笑。

萧厉跟在温瑜身后,神色淡淡的,因身量和样貌都太过出众,又是一副处事不惊、叫人一时难探深浅的模样,让不知情的陈巍一众人,都以为是他是温瑜从长廉王府带出的亲卫。

温瑜从进城时,就发现了李洵他们似为了让她使唤人方便,把萧厉又安排回了她身边。

她本是想将萧厉引荐去坪州军营的,但眼下天下已晚,诸多要事都还未相商,也不好贸然提替萧厉引荐之事。

且陈巍既已做了安排,在此时将萧厉拨远,“冷落”之意又太明显了些。

她只是想让两人间的某些界限变得分明一些,若自己的态度让底下人会错了意,在她离开坪州后,萧厉被排挤冷遇,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因此温瑜也并未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只在进第四进的主院时,才问了句:“除却李大人他们,长廉王府还有别的亲信寻来吗?”

陈巍摇了下头说:“李洵兄他们是最先从奉阳逃出来的一批人,随行的诸多将军和王府死士还死在了追兵手上,此后裴颂便加强了对所俘王府幕僚家将们的看守,再无王府旧部逃出。”

李洵跟在后边,闻此似想起了什么,道:“世子妃身边有一对双生武婢,在世孙被裴颂走狗举摔至死时,为护着世孙,死了一人,还有一人受了重伤,世子妃让她跟着臣等南下来寻翁主了……”

温瑜当即侧过了眸子:“你是说昭白和璨夜?”

李洵忙说:“对对,随我等来坪州的,正是昭白姑娘,只是她在奉阳时便已有重伤在身,后来南下的一路,我等几l番遇到追兵,昭白姑娘为护我等,又添新伤,到坪州后,休养迄今未好,故才未同臣一道前往忻州寻翁主您。”

温瑜似凝神思索了什么,道:“把人接到我院中,我晚些时候见见她。”

陈巍拱手应下。

主院中一切都已被陈巍打点好,供差使的奴婢也都懂事伶俐,温瑜身边带的人并不多,不需要再占用往前后两进院子都能住下。

陈巍把她送到主院后,便先行退下了,剩下的都是温瑜自己的人,她可随意安排他们的住处。

温瑜视线扫过主院中那些低垂着头恭谨站做一排的婢子,对萧厉道:“你且暂住这院里的东厢

吧。”

萧厉颇有些意外,抬首朝温瑜看去,但温瑜已在婢子的簇拥下进了主屋,只留给他一个云鬓巍巍、衣摆曳地的背影。

萧厉盯着那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回了温瑜指给自己的房间。

六面轻纱屏风将净室内的浴桶再隔出了一方天地,素色的软绸寝衣搭在屏风之上。

浴桶里蒸腾的雾气微微沾湿了温瑜的鬓发,她抬起往下滴落水珠的雪白手臂,轻拧着眉头按了按额角。

脑仁儿胀疼得厉害,头疾似乎又犯了。

接连赶了两日的路,身体已十分疲乏,但脑中那根弦绷得太紧,让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睡意。

从踏进坪州城的那一刻起,压力便像是一张如影随形的大网笼罩了她。

此后,她便不再是余暗处伺机而动,而是暴露在所有人眼里。

那些前来投奔的臣子里,肯定有不少都是忠臣,但必然也会有摇摆不定、亦或者受谁指使前来当钉子的。

眼下这些人,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她心中尚还没个定数,这也是她心中隐虑的源头。

方才问陈巍,坪州还有没有其余的王府亲信,就是想尽快收拢自己能用的人。

而且……她从最初和身边随行的亲信们走散,就一直在尝试联系他们。

在雍城时,她试过用绣帕和衣服图样来传递消息,后来得到周大人的支持,周大人在安排她南下前,也帮她联系了亲信们,却仍是没半点消息传回。

到忻州时,让赵有财他们用王府暗徽当军旗征兵,其实也有赌的成分在里边。

只是觉着她和萧厉一路被裴颂鹰犬追杀,尚且能到忻州,若有王府其他旧部前往了坪州,便是还未抵达,应也在那附近了。

不料这军旗上的暗徽,引来的竟是从奉阳逃出的幕僚,并非是同自己走散的那些亲信。

温瑜按着额角的指尖微顿,心中忽有了个不妙的猜测:莫非是最初随她前往南陈的那些亲信都已遭遇了不测?

她眸光微凝,嘴角也抿紧了几l分。

从浴桶中掬起一把水浇在自己面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下瞧着一切似都步入了正轨,但又正是坪州暗潮涌动得最急的时候。

因为一旦她和南陈的结盟达成,坪州背后就又重新有了靠山,裴颂或魏岐山能拉拢的那些望族,便也不敢再造次。

在结盟达成前,她若遇到刺杀什么的,无疑是彻底扰乱坪州的最有效手段。

温瑜缓缓闭上了双眸。

越是风平浪静,越不能掉以轻心。

她此刻手上没有多少能全然相信的亲信,可以让她真正毫无防备把后背交付的,温瑜脑中下意识浮起萧厉的脸时,惊得她自己都瞬间睁开了眼。

她是什么时候,已不自觉对他信任和依赖至此的?

明明已做好了将他妥善安顿在坪州的打算,可在脑中思索能用的人时,第一个想到的,却仍然是他

温瑜在这一刻,忽生出了几l分不知所措。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习惯。

“翁主,昭白姑娘过来了。”净室外传来婢子恭敬的声音。

让她坐等片刻,我这就出来。?”温瑜勉强定了定心神,在一片水声中起身。

昭白是自己人,温瑜见她衣着随意了很多,连微湿的乌发都是散着的。

昭白则一如从前在王府时那般守礼,着一身白袍黑甲的箭袖,面容秀丽,眉眼却如出鞘的刀,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在温瑜从里间出来时,她便已规规矩矩颔首抱拳,只在垂眸时,才掩下了眼中那一丝微红:“昭白见过翁主。”

温瑜看她面上一片带着病气的苍白,便知应是李洵说的旧伤未愈的缘故。

她招手示意昭白坐下:“你身上有伤,莫要久站,坐下说话吧。”

昭白不肯落座:“礼不可废,世子妃让奴寻到翁主后,今后便跟在翁主身边侍奉,此后翁主便是奴的主子。”

这冷漠又倔强的性子,倒是一如温瑜记忆中的模样。

昭白和她的孪生妹妹璨夜,都是温瑜父王收养的军户遗孤,他们姐妹二人因天资出众,过了府上的暗卫选拔,在温瑜兄长娶亲后,便被兄长送给了嫂嫂江宜初。

从前温瑜每每去兄长和嫂嫂的院子里看侄儿侄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都是璨夜,昭白则一贯寡言,但她做事,即便是温瑜父王和母妃,都颇为放心的。

那时温瑜身边也有两个自己的武婢,她玩心大的时候,还经常拉着她们一起踢毽子,把毽子踢到房顶了,武婢们用轻功翻上房顶就能帮她捡下来。

璨夜偶尔也会耐不住心痒跟她们一起玩,但只要昭白一出现,武婢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规矩了下来。

温瑜父王曾撞见过几l次,还指着昭白冲她兄长摇头失笑说,让她在府上当个武婢,颇有些屈才了。

朝中不乏女将,据闻兄长后来也曾想举荐昭白去军中,但昭白自己不愿去,说只愿意留在嫂嫂身边效忠。

嫂嫂待昭白和璨夜姐妹二人,也的确很好。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温瑜心中微涩,问:“嫂嫂可还好?”

昭白答:“奴随李大人他们一同南下时,世子妃和小主子已被拘禁在揽星台,奴夜潜进去见世子妃时,世子妃让奴若寻到了您,就转告您,莫要挂心她和小主子,她会保护好小主子,此去南陈,关山万里,虎狼环伺,您才要多珍重。”

“嫂嫂……”温瑜眸中一黯,泄出几l分悲意。

昭白看了一眼温瑜的侧脸,垂眸继续道:“我抵达坪州后,曾用南下前同世子妃说好的联络法子,给世子妃去了一封信,前不久刚收到回信,世子妃说裴颂身份似有异,不过眼下还没查到他究竟是谁。”

温瑜未料到江宜初那边也发现了裴颂身世有异,她道:“裴颂真实身份的事,我途经通城时遇见冯家女,从她口中知似和秦家有关,

但我对朝中秦姓官员所知不多,当时路上又紧急,便没继续查下去,如今安全了,自会安排人手去查。嫂嫂身在虎穴,让她莫要犯险,保全她自己和阿茵就是了,我一定会将她和阿茵都接回来。”

昭白想起自己方才过来时,没瞧见温瑜身边有王府的熟面孔,道:“各方势力都往坪州伸了手进来,翁主在此地还是需多当心。”

温瑜看向她:“我今日召你前来,的确还有一事要问。”

“你护送诸多王府幕僚南下,到坪州后也同他们相处了一段时日,那些人如何?”

昭白一下子就听懂温瑜的言外之意,道:“谋臣们性情各有千秋,奴不敢妄言,但李洵大人,李垚大人……方志宗、刘崇、贺宽诸位大人,皆性情刚直,他们中甚至有因王爷和世子的死一病不起,或是在路上为甩掉追兵以身做饵的,奴以为,应是对王府忠心不二,可为翁主眼下所用。”

温瑜便点了头,说:“明日我好生见见你提的这几l位大臣,时辰不早了,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回原先住处了,就住这院中。”

昭白自然明白温瑜这番安排的用意。

等温瑜唤婢子进来将她领去自己的房间时,她惊觉温瑜身边似乎连一个自己的婢子都没有,状似无意问了句:“跟在翁主身边伺候的人呢?”

引路的婢子恭敬答道:“翁主身边除却一名亲卫,并未带其他人住进来。”

昭白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想想,她虽王府幕僚们出逃都被几l番追杀,温瑜此行怕是更加艰难,哪能还前呼后拥地带着一众仆婢赶路。

倒是翁主身边的亲卫,方才怎没听翁主怎么提及?

昭白本能地以为对方应也是王府的人,既是王府的人,便都应认得她,她有心找对方问问,翁主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

刚想开口问那引路的婢子,翁主身边的亲卫住何处,便听见东厢的房门开了。

从里边走出的是个肩宽腿长的青年,一张脸生得实在是俊逸,洗了澡发上沾了水汽的缘故,额前耷着几l率湿发,衬上那双凶戾好看的眼,狼崽子似的,让昭白只在一个对视间便有了拔刀的冲动。

她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此行来见温瑜,并未配刀。

萧厉也瞧见了昭白,他不知对方是何人,但见她是从温瑜房里出来的,联想到先前温瑜吩咐了坪州牧要见一个王府亲信,便猜测应是此人了。

他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和戒备,微蹙了眉,但并未过多在意,拿着身上换洗的衣物便出去了。

昭白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眉头狠狠皱起。

陈巍和李洵他们都是男子,自然不会想到些太细致的东西。

她却是一下子想到,翁主躲避追杀时,身边若只有此人,逃亡这一路会不会有诸多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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