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之中,有不少是剑阁出身。他们平生自认受了薛紫芙许多照料,自然忍不得薛师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失去一身修为,沦为仙门笑柄。
顿时,有许多人迈出几步,声音愤慨:“请宗门查明真相。”
“还薛师姐公道!”
江葵朝声音来源处看了几眼,发声的人数似乎还不少,其中就有她们曾遇到过的那队人,祁印也在其中。
高台上三人也不出言劝阻,待众人吵嚷声弱下来,赵烨清再度开口:“薛师妹魂识被人强行抽取,如今心智不及三岁孩童。”
人群中一阵唏嘘。
弟子们偷偷抬眼看了秦微一眼,沐阑真人最是看重弟子修行,如今心里定然不好受。
“方才诸位已经听见,薛师妹虽魂识离体,口中却还念念有词。我与沐阑真人探查秘境,发现在青峰峡东侧峡谷处,曾有霜月鹿的踪迹。”
“这倒没错。可我们进入密林之后,就失去了霜月鹿的踪迹啊!”一出列弟子道。
赵烨清摇摇头,“的确寻不到踪迹,因为,霜月鹿已被一筑基十层的瘴毒蝎杀害。而周围……”
“除了霜月鹿的尸骨外,还有不少外门弟子的随身法器。瘴毒蝎被人掏去魂丹,死状凄惨。”
“若这些弟子被瘴毒蝎杀害,尚且说得通。但此事牵扯到薛师妹,且那抽魂离体的法子实在阴毒,难保不是魔物混入弟子当中,意图扰乱秘境,窃取机缘。”
众人窃窃低语,不时忌惮打量周围,生怕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眨眼间便化作魔物,夺人性命。
赵烨清恍若未闻,继续道:“若要寻得魔物,方法便是,将诸位几日所得魂丹悉数验视。”
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瘴毒蝎本就稀少难寻,其魂丹更是万金难求。若是果真从谁那里寻得,便可证明,此人与薛紫芙一事脱不了干系。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可是这与她们又有何关系啊?
江葵木了,她已经看不懂这搞事宗门的操作了。
她从剑阁弟子那里听得的,分明是这秘境自己出了问题,或许还是被郑恭自行改造的结果。自家秘境出了问题,还带甩锅给魔物的?况且,那薛紫芙不来祸害小狐狸已是万幸,还要来倒贴?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宗门!
沉吟间,周边的弟子悉已掏出获得的魂丹,通过验视。
阮漓依稀听见有人在低声谈论。
“魔物?可不就是那孽种么。”
“前几日,那阮漓与另一人结队,将我们辛苦擒获的妖兽夺去。若不是有魔物帮助,一个底子薄弱的废物,哪里会夺得那么多魂丹?”一道熟悉的声音十分愤慨。
负恩昧良。被白姐姐救过,却表里不一,她早该看清。
阮漓从祁印身上移开目光,攥紧指尖,唇角勾起讽然的笑。
为什么,旁人来伤害她,总是可以一次次地逃脱责难,仍活得春风自在。可她,却一次次地难以辩驳,受千夫所指,哑口无言。
为什么,她只是想让那些人尝到恶果,却得不到该有的回应。
阿娘曾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曾被她奉为圭臬,支撑着她那点可悲可笑的正心。可如今,她却有些惘然。
薛紫芙欺压她已久,算得上是恶。可得到惩罚后,却依然有许多人站在她身后,击鼓鸣冤。
她的阿娘,一只普通的狐妖,历经百余年修成人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就该被招摇撞骗的驱邪修士剥皮抽筋、再不能入轮回。
一视同仁的所谓仙门,只是再可笑不过的坚硬壳子。那些人,在壳子后活得逍遥自在,自诩是拯救水火的仙人,可里子,却已经坏掉了。
阮漓迈出一步,伸出掌心,手中静静躺着一颗赤色魂丹。
人群骚动不止。
她听见有人惊诧地确认,有人嫌恶地低声交谈,还有人目光愤懑,为他们的师姐鸣着不平。
可却无一人来问问她,问她五年前亲人离散之痛,问她宗门中蹉跎之苦,问她此时难言心境。
阮漓垂下头,忽然不敢去看身后的人。
本就是一摊污秽的烂泥,又何必妄图沾染那抹微光。
她想起此前几日,与白姐姐相识、同住,有人温柔地抱住她,给她梳理尾巴上的毛;有人身上香香软软,肯揽着她安然入睡;有人喂给她丹药,说要与她同往秘境。
养一只雪白柔软的兔子,陪她入眠。现在想来,或许最后一个心愿已经实现了。只是,时间短暂,她已来不及抓住。
“孽种!”
“逐出宗门!”
“……”
人群突然沉寂下来,阮漓察觉到手心里的魂丹被取走,讶然抬头。
周围的人仍是那副丑陋嘴脸,嘴唇翕动,吐出刻薄言语。可阮漓却像是被一道屏障隔绝开似的,什么也听不见。周围的弟子仓皇打量四周,有的与她身躯重合,却像是穿过一团空气。
她看见白姐姐手中捏着那颗魂丹,转身,唇角微勾,手指搁在唇边,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那颗千金难求的魂丹被她碾碎,散落一地灰烬。
她还看见那群弟子像是活见了鬼的样子,攥着法器围在她身边,面上是焦急与茫然。
阮漓怔怔地低下头,试探地虚握一下掌心。
什么也握不住,手指穿进掌心里,却察觉不到一点痛感。她似乎,已经成了一道虚影,隐匿于气息之间,旁人再也无处寻得。
无能为力之感倏然升起。
她怔忡抬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白衣身影与宗门对峙,袍子上早被划出几道血痕。秦微面色不虞,提剑接近,力道将江葵震得手腕发麻,向后一踉跄。
阮漓取出小剑,挡在江葵身前,却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凌冽剑刃穿过她透明身躯,像是挥开一道空气般轻易,又怎能拦住狠厉剑势。
嘀嗒……
有细微的声音传来,光洁如玉的广场上,滴落一滩刺目血色。
阮漓手中小剑落地,发出清脆声响,可她无心去拾。
她呆愣愣地蹲下身子,望着那道涌血伤口半晌,才惊慌地回过神来,用手去捂。
可却怎么也捂不住。
她突然安静下来,嘴唇紧紧抿着,直到勉强压制住颤抖,才开口问:“你有办法的。”
无人应声。那道声音如同她遇到的所有人一样,冷漠旁观,不发一言。
阮漓嗤然一笑。她勉力用身躯护住江葵,像是此前那样钻进她怀中,纵然怀里空空荡荡,像是抱住一团空气。
她曾养过一只兔子,那是她入门不久,心存善念的寄托。可后来,兔子被旁人捉去,成为喷香流油的菜肴,她就站在门边,看那些弟子谈笑风生。
如今,情形出奇相似,她却重蹈覆辙,亲眼目睹,仍是无能为力。
阮漓安静地环抱住江葵,纵然无法感知到她身上触感,却仍固执地抬着手臂,将手骨捏得发白。
倏然,怀中像是错觉般,重又逸满熟悉的草露香气,阮漓觉察到自己的手腕渐趋实体,肩膀上也传来熟悉的热度。
她被江葵揽进怀里。
“不是叫你乖乖藏好吗?”
阮漓呼吸急促,直起身子去看江葵,正撞进一对桃色眸子,眼中笑意不减,温柔缱绻。只是唇色苍白似纸,声音飘忽。
“闭上眼睛。”
……
江葵被流水嘀嗒声惊醒。
喉中干涩难忍,如同被黄沙填满,发不出半点声音,嘴唇干裂溢血,却不经意间触到什么。
好像湿淋淋、水嫩嫩的。
她本能地张开唇,让一道甘甜的水流淌进喉中,意犹未尽。
脑中尚且混沌,江葵一时睁不开眼,只觉周边传来窸窣响声,听觉日渐复苏。
她听见小狐狸在耳边唤:“白姐姐,还要喝水吗?”
江葵不假思索地点头,等了半晌,却未等来先前的甘甜水流,只好动了动手指,表示疑问。
身上突然传来一道重量,虽然轻飘飘的,却十分暖和,像是一床柔软的鸭绒被子。
江葵抬手摸索一番,竟不经意间抓住了一条绒绒的尾巴。
“白姐姐……呜!不要乱动!”阮漓的声音突然变得凶巴巴的。
唇边传来柔软触感,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面颊,多了几分慌乱。江葵只觉嘴被微微撬开,流进一股余温尚存的甘泉。
江葵:……!
她勉强挣扎开小狐狸的桎梏,伸手去摸垂在她脸侧的发丝。
柔软如同缎子,只是,头顶多了一对尖耳,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动作,还轻轻抖了抖。
“白姐姐?”鸭绒被子委屈地拱了拱,钻进她颈窝里蹭蹭。
“三幺?在?”江葵手指微微颤抖。
为什么小狐狸突然这么黏人?难道是自己母爱泛滥,让她误解了什么。
滴滴——
已经许久未曾听到的机械音又冒出来,“恭喜0628宿主,本世界在您的辛勤付出下,甜度已回归正值。目前甜度值:1。请继续努力。”
031幽幽地跟在机械音后,开口:“呵,变质的母爱。”
江葵满头问号,瑟瑟发抖。
“当前世界,《小师妹的尾巴毛绒绒》。主角阮漓,任务绑定对象为,小白。”031冷漠无情地补充。
江葵:……
她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魅力。
身上的鸭绒被子突然动了动,阮漓盯着江葵颤动不止的睫毛,心中慌乱。
“白姐姐,不喜欢我这样?”她语气低落,狐耳也耷拉下来。沉默片刻,阮漓轻咬下唇,有些不甘心,又俯身下去,试探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那,这样可以吗……不许再拒绝。”阮漓声音弱下来,再度埋进她怀里。
她还有许多不许。不许她孤身涉险,不许她再扛下一切,不许……
不许她再离开自己。
这次,她会好好护住白姐姐,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