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澜都已又是一片繁华富足之景。
时事变迁之下,叛乱与动荡早被世人淡忘。惟有顾家手足相残一事,在粗茶淡饭之余总有人拿出来谈笑,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有人说,顾尧之心思不正,实在可恨,看样子是顾家把持兵权久了,被惯出了几分骄横,也想着从荣华富贵之中分一杯羹;
有人则说,顾家前有忠槐将军,后有镇远将军,虽出了这档子事,可护燕云百年安稳毋庸置疑。且顾陵之大义灭亲,还证不了其忠心耿耿?
但不管怎样,顾家小辈只余顾芸秋一个独女,式微没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可这个在世人看来脆弱无依的女子,却沿承下兄长嘱托,毅然接过兵符,从此担下守卫大澜边陲的重任。
短短几月,顾芸秋不仅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军中叛乱,还使戎蛮狼狈败退百里,数年未敢再犯。
锋芒既已出鞘,断无畏缩遮掩之理。
自此,版图扩展,捷报频传,“血修罗”之名逐渐在燕云流传开来。岌岌可危的战局重回正轨,惨淡萧条已成为往事,边陲百姓生活和睦,再不必担惊受怕。
朝廷起初对此颇有微词。大臣们一致认为女子娇弱短见,怎可领兵掌权,若传出去,岂不叫众藩耻笑。
可后来,原本气焰嚣张的戎蛮君主竟主动入朝进贡,不仅卑躬屈膝地在宴上表忠心,还屡次提及顾芸秋之名,言语中不乏敬佩与畏惧。
小皇帝被这出彩虹屁吹昏了头,早忘了心中对顾家的成见,手一挥,拟旨亲封顾芸秋为安远将军。
册封文书已下,再嚼舌根便是污蔑朝廷命官了,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迂腐大臣纷纷闭上了嘴,口风转得比谁都快。
朝中吃瘪,可民间却乐不可支,不仅对顾芸秋仰慕有加,编出一套套时兴话本,还掀起一阵闺阁女子男装扮相的热潮。
……
勤政殿。
皇帝刘顼拾起块糕点咬了一口,百无聊赖地握笔在奏折上肆意描画。
倏地,似乎画得有些不称心,他兴趣缺缺地一扔笔,墨渍顿时溅了旁边磨墨的太监半身。
大太监敢怒不敢言,忙去收拾桌案。正胆战心惊时,他余光一瞥,正好瞧见段洵风步履匆匆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
“臣有一事要禀。”段洵风跪在地上。
刘顼双眼霎时亮起来,蹦跳着跑下龙椅,把段洵风扶起来。
“洵风哥哥有何事,不妨直说?”
段洵风把哄小孩的新奇物什递给刘顼,轻声道:“只是小事,陛下倒不如先瞧瞧,我寻来的东西可否称心?”
刘顼嬉笑着把玩一下,“自然称心!”
段洵风勾起唇,“那微臣将禀的这件事,恐怕会让陛下更为称心。”
“陛下不是正为此前错封顾芸秋而懊恼?”他故意提起小皇帝的痛点。
果不其然,刘顼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都怪那可恨的什么破木耳,引朕荒唐下旨!顾芸秋与叛臣一家,其心必异,怎配被封将军!”
“陛下所言甚是,脱因帖木尔的确可恨。”段洵风颔首,“不过,微臣倒有一补救之法。”
刘顼睁大眼睛,“你有何法?”
段洵风微微一笑,“燕云安定已久,想必已不需要安远将军继续苦守。索性命她返京述职,为陛下寻些乐子。”
刘顼冷哼一声,“她一粗笨莽夫,只知打打杀杀,能寻来什么乐子?”
“传闻顾小将军马术精湛,不若叫她入宫,为陛下看管马匹如何?也让那脱因贴木尔瞧瞧,他惧怕不已的血修罗,也只不过大澜一奴仆罢了。”段洵风笑道。
刘顼愣了愣,旋即大笑,“极好!到时众藩再来朝贡,便让顾芸秋为朕牵马!哈哈哈!”
段洵风笑着应和,眼中却闪过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暗光。
如此,他便能逐渐架空顾家兵权,派心腹接管燕云重地。再者,这蠢笨小皇帝与顾家有深仇大恨,召顾芸秋回京也可再次激化矛盾,引其两败俱伤。
刘顼毫无疑心,遣人取来玉玺,在段洵风早早拟好的圣旨上盖了,又兴致勃勃把玩起那小物什。
段洵风陪着小皇帝玩了一阵,见天色已晚,便托辞告退。
小皇帝也玩腻了,目送他离开后,本有些昏昏欲睡,却忽闻一阵清越琴音,霎时想起什么,脸有些莫名发烫。
他转头问身边的太监,“民间的那赏音会是什么时候举办?苏琬竹也会在列吗?”
太监低眉顺眼地答,“回陛下,三月之后,在江心画舫之上。琬竹姑娘是天香楼头牌,想来应是会现身的。”
刘顼想起与苏琬竹的一面之缘,顿时心潮澎湃,坐立难止。
他还从未见过那般美貌动人的女子,不仅声音细软好听,连琴也弹得如此出众,与他宫中的庸脂俗粉如云泥之别。
自登基起,万事万物无不顺他心意而定,此等佳人,他定要收入囊中。
“三月之后,我要便装出宫,赴这赏音会。”刘顼睨一眼太监,“你去打点。”
大太监愣了愣,不敢忤逆,忙低头应承下来,吩咐手下人照办。
看来,这闻名于世,以清高孤傲著称的绝色佳人,最终也逃不过被帝王家玩弄于掌心的命运。
一月后,天香楼中。
纱若把一众姑娘领进房门,朝镜边人影笑道:“不是说缺人手?丫头们都来齐了,你瞧瞧哪个顺眼。”
几个被领进来的姑娘局促地攥着衣角,时不时瞟一眼面前背对着她们的窈窕身影,眼中带着仰慕与好奇。
据纱若掌柜说,面前这位就是名噪京城、一曲千金的琴姬苏琬竹……?
住在这么好看的屋子里,又身牵诸多达官贵人求而不得的恩怨往事,究竟会是怎样的人呢?
纱若话音方落,镜旁的窈窕人影便软声应了,站起身,朝她们缓步走来。
小丫头们霎时惶恐垂头,却只听闻阵阵绫罗摩擦的窸窣声响,接着是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绣制精美的鞋履停在她们面前。
“怎么都不抬头,原来我竟这般吓人?”
一道温软好听的声音自她们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泄气。
闻言,一个小丫头霎时抬起头来,咋咋呼呼吼道:“苏姑娘天人之姿,怎会吓人!定然……”
她正想把民间传闻一一道来,却冷不丁对上一道戏谑的目光,霎时怔住了,呆呆地盯着面前之人看了许久。
来人肩头斜斜披件水色软纱外衫,身姿修长窈窕,腰肢纤弱不盈一握。她乌发如墨,用支木簪松松垮垮别了,却掩不住脸颊雪白,姿容清隽,一双杏眸似玉般澄净。
“怎么不说了?”江葵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想听后话。
小丫头顿时脸蛋一红,慌里慌张地埋下头。
传言果真不是假的,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水灵的人。
纱若捏了捏她的脸蛋,“雀雀,方才还巧舌如簧得很,现今怎么哑火了?”
雀雀慌乱之中咬了舌头,支支吾吾垂着头道,“苏姑娘可比传闻之中还要好看!怎可被这些庸俗的溢美之词圈绊住……”
江葵抿唇笑了,“雀雀姑娘着实可爱,可愿留在我身边做事?”
雀雀愣了愣,对上她视线,脸颊霎时通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纱若见她已选定,也不再多言,把小丫头们都遣散出屋。
“琬竹,你当真要入宫?”她有些迟疑,拉着江葵在桌边坐下。
“是,之前我已给皇帝留下印象,还特地诱他前来参加赏音会。这入宫,只不过最后一步了。”江葵答她。
窗外突然传来笃笃声响,似乎有人在敲击木棱。
纱若见江葵起身开了窗,从一只灰扑扑的鸽子身上取走什么,抚了抚它柔顺的羽毛,又将它放飞空中。
“又来了?”她叹。
江葵点了点头,将鸽子送来的纸包打开,捻起药丸吞水咽服。
这是蘅衣与她交换京中内情的缓毒解药。
自三年前,她在燕云被不讲武德的蘅衣药倒,醒来时便已身处天香楼中。031悲痛告知她身上中有缓毒,系统无法清除。
江葵别无他法,只好一边大骂蘅衣老狗贼,一边与蘅衣在京中的心腹每月碰面,以情报交换解药。
纱若见面前的人咽下解药,面色却愈发苍白了,忙担忧地上前搀扶,“如何了?”
“无事。”江葵低咳了几声,依旧不忘笑眯眯地安慰纱若,“据说圣上喜欢像我这样长得好看的病秧子呢。”
纱若眼圈红了,瞪她一眼,“你生性.爱玩,怎会甘愿入宫。怕是……怕是有人在背后示意罢。”
江葵沉默一阵,抬手为她抹去泪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纱若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总处处关照她与芸秋,江葵实在不忍欺骗她。
“是,入宫是托辞,只是在为大事铺路罢了。”她轻声开口,“若事成,大澜百姓将安居乐业,不必担忧苛政重税,生活富足和美……”
纱若没有打断,只静静听她说完,才悄然开口:“这件事,想必与芸秋牵连诸多罢。”
江葵微怔,点了点头。
“我就知晓。”纱若叹一口气,“那么小的孩子,本应被家里人好生呵护着的,却非要去什么燕云边关……她如今可还好?”
“不知道。”江葵落寞地笑了一下,“但想来她不好过。”
那个总口口声声说要护卫大澜疆土,傻乎乎朝她笑的小将军,不知得到兄长去世的噩耗后,该如何悲痛欲绝。
她已陪着顾芸秋走完大部分的路,最后的考验恐怕便是斩断小将军身上那两个愚忠的flag,按照原本的故事线,助她谋反登基。
幼年饥不择食,豆蔻年华囿于凋敝沙场……顾芸秋已经受了诸多不该她承受的委屈。这次,江葵决不会允许她的小傻子将军再走上顾陵之的老路,以满腔热忱空换猜忌与打压。
繁荣昌盛只是表象,傀儡暴君,还有不露声色的野心家,正在悄无声息地挖空大澜的厚重根基。
江葵送走纱若后,回到窗边,遥望远处夜色。
星坠云野,月色黯淡非常。墨云翻涌,将大澜万家灯火拢在昏暗之中,似在酝酿一场骤雨。
她勾了勾唇角。
这蛇鼠一窝的朝廷,也是时候该改朝换代了。
两月后。
江心画舫上灯火通明,热闹喧嚣。侍者鱼贯而入,将各色小食摆满桌案,饭香与歌女身上的脂粉气混杂,惹人头脑昏沉,飘飘欲仙。
放眼望去,席上皆是澜京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身旁不乏艺姬陪伴,可他们却显然兴致缺缺,只紧紧盯着大堂中央,面露垂涎之色。
一年一举的赏音会,是天香楼头牌苏琬竹唯一现身之时。即便只能隐约隔着纱瞧见道朦胧影子,却愈发吊足了看客胃口,引人遐想。
这只是规矩其一。曲艺结束后,画舫上还会举行一场竞价,出价最高者即可窥见苏琬竹真容,并能与佳人共处一室,畅谈诗词曲赋。
……
“据说一会儿琬竹姑娘就出来了。”有人心痒难耐,四处张望。
“别急嘛。”一满脸横肉的富商笑道,“出来也只能听半个时辰的寡淡琴曲,有什么意思?”
“难不成裴兄要……?”有人惊叹。
“是,也恰巧近日钱庄进了些银两……”裴姓富商故作风雅地一合折扇,得意地笑了笑。
“我欲赢下今夜竞拍,一亲芳泽。”
这话一出,霎时引得众人羡嫉不已。
谁人不知,若想见到苏琬竹一面,所耗费的财力极为庞然,恐怕并不只是“钱庄进了些银两”这么简单。
“可琬竹姑娘向来讲究,会摘取一些诗词歌赋考核竞价之人……”有人小声议论。
裴姓富商颇为不屑,“那又如何,答不出我加价便是,一句诗抵百两银子如何?哼,表面清高,终究只是个卑贱琴妓罢了。”
“裴兄说的是,说的是啊。”
众人正谈笑着,却并未注意楼上包厢里,正有一人握紧茶杯,眸子微暗,垂头不言不语。
那人站起身,一袭玄色衣衫勾勒出清瘦身形。她略微眯着眼,端茶走到扶栏处,看下方人群聒噪不止,面上均是贪婪垂涎之色,不禁冷笑。
哗啦
她手上力道一松,茶盏霎时下坠,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洋洋得意的裴富商头上,溅了他满头满脸的茶汤。
席间顿时掀起一片骚动。
顾芸秋勾了勾唇,与仰头怒目她的胖商贾对视,比了个口型。
“照照镜子”。
说完,她敛起眸中嘲弄意味,不言不语瞥了这人几眼,收回视线。
裴姓富商狼狈不堪,本想叫人过来讨个说法,可经此一遭,他小脑袋转得飞快,倒有些胆怯退却了。
身处画舫厢房之中,这小白脸地位定然不低,他能否惹得起还是两说,更别提方才与这人对视时,他竟没来由地觉得背后发凉,有种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窒息感。
那人有着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可方才垂着眸看他时,竟突兀地夹带了几分冷冽杀意。
如同盯着的并非活人,而是砧板上的肥肉一般。
富商身子哆嗦了几下,也不敢再硬碰硬,连忙擦干头顶后换了个位置,心中大骂晦气。
……
不久,伴着丝竹管弦之音,舞女翩然入殿,画舫开席。
江葵阖着眼,十指在空气中翻飞勾连,正温习一会儿要弹的曲目。
“宿主,皇帝刘顼已就位,此时正乔装易容混在一楼厅堂中,请好好表现。”031提示。
“嚯。”江葵发出一声感叹,“三幺,你总算活了。”
031:……为什么要多嘴提示,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死一会儿。
……
宴席进行到大半,众看客胃口被吊着,早就无心观赏那些庸脂俗粉。
忽地,轻灵空泛的环佩撞击声自场中传来,引人耳目一新。
随着舞女缓缓敛袖退场,呼啦一声响,厅堂中央霎时落下四道薄纱幕帘,将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窈窕身影严严实实遮住。
那道身影骨架纤弱,纤腰微步,在帘子掩映下愈发勾人遐思。她抱着琴,正赤足朝场中缓缓走来,轻纱衣袂随风自动,恍若登仙。
细瘦脚踝上的玉镯配饰相互撞击,仍在泠泠作响,声音本不算大,却让原本喧闹的场中霎时沉寂下来。
厢房之中,顾芸秋眸光微颤,攥紧栏杆,紧紧盯着帘中人影。
会是她吗?
胸腔里砰砰作响,几近令顾芸秋呼吸滞涩,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说小竹死了,可她不信。
脑海里总有道声音在叫嚣。那似乎是她自己的心声,语气不乏笃定与狂热,总在夜深人静时跳出来,逼她谋反,也逼她回京一探究竟。
女子将琴置好,缓缓落座,纤细修长如嫩藕的手臂稍稍抬起,在小桌上支了片刻,点好一支沉香。
旋即,她指尖抚过琴弦,稍微沉寂一阵,吊足看客胃口后,勾唇笑了笑。
一道激越铮然的琴音霎时自场中传来,暗含金戈之声,与先前那些柔情似水的曲调截然不同,引得众人耳目一新,纷纷屏气凝神地听着。
“琬竹姑娘的这支破阵曲,真可谓出神入化啊……”有人议论纷纷。
顾芸秋死死盯着场中央,双目赤红,唇角却微微勾起。
“小竹……”她喃喃自语。
是她。
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