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嫌疑人

柏原朔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道:“到了。”

伊达航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目的地,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慢慢把车停了下来。

柏原朔一边拉开车门一边道:“我提醒一下,我查案并不按警察的流程来,你要是不适应就趁早……”

伊达航自信满满:“放心吧前辈,我尽量跟上你。”

……行吧,反正有个警察跟着对他来说也方便很多。

柏原朔下了车,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周围的楼房的外墙上已经痕迹斑斑,夕阳的余晖照在生锈的栏杆上,楼底下的垃圾桶已经呈饱和状态,并且散发出一阵不妙的味道,看起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处理了。

这里和几条街之外繁华格格不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内山恭子就住在这个地方。

伊达航在柏原朔之后下了车,他锁好车后,看到柏原朔低着头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随后他收回手机,抬起头,目光望向了角落里的监控。

他看着迟迟不动的柏原朔:“前辈?”

那段监控是何时被调换的呢?

柏原朔微微眯眼。街道上的摄像头大多都是由官方安装、由交番管理的,这位凶手得多神通广大,才能跑到交番里调换了监控?

难不成凶手还是个顶尖黑客,直接黑进了警方的监控系统调换了监控?

亦或者……

视频是在其他环节被换掉的。

伊达航伸出手在柏原朔眼前晃了晃,柏原朔回神,打开了他的手。伊达航完全不介意地笑了笑:“需要我去调楼房的监控吗?”

柏原朔淡淡道:“可以试试,但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

“这种老楼房的监控,大多只是用来吓唬小偷的摆设。”

而且大多数情况下还不一定有效果。

伊达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那我们先去找内山恭子?”

柏原朔看完内山恭子的照片和笔录后问他是否曾亲眼见过这位女士,伊达航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便提议先来见一见这位嫌疑人。

伊达航跟在他的身后迈上楼梯,问道:“内山恭子笔录是有什么遗漏吗?”

“暂时还看不出来。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她那一无所知的状态是否为伪装,以及……”柏原朔顿了顿:“看一眼她是否真的是那件拐卖案的受害者。”

伊达航眨了眨眼,不由得加快了两步,迈到柏原朔的下一级台阶上:“前辈有办法确认?”

柏原朔站定,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了他。

此时夕阳的余晖刚好落进了他的眼睛里,恍若湖泊中心骤然荡起波澜,溢出一缕金光。

伊达航微微一愣。

“这种事一般不会记录在卷宗里。”柏原朔垂眸:“但是那些被拐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有一双非常特别的眼睛。”

柏原朔的眼睛确实漂亮,伊达航却想起照片上的内山恭子:“但是内山恭子看起来非常普通。”

柏原朔不置可否,只是重新迈上了台阶:“有些事情是需要亲眼看看才能下定论的。”

内山家的门时一扇非常老旧的铁门。柏原朔站在门前,往后退了两步,伊达航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按响了门铃。

他按了两遍门铃,门口才传来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那位?”

“你好,内山夫人。我们是警察,想要找您了解一些事情。”伊达航朗声道:“可以请您开一下门吗?”

“警察?”内山恭子的声音里充满疑惑,但还是依言打开了门:“可是我刚从警局回来……”

内山恭子本人如照片上一般,老态、死气沉沉,但是伊达航一看到她那双眼睛,立刻就转头看了柏原朔一眼。

内山恭子有一双流光溢彩的浅眸,是照片拍不出来的生动,这使得她本人看起来要比照片上漂亮很多,就连那种死气沉沉都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内山恭子视线上移,看了伊达航一眼,随后又顺着伊达航的视线看向了柏原朔,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奇异的情绪。

恰好转过头来的伊达航将这转瞬即逝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警惕。

她认识柏原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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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我去倒一下茶。”

伊达航出示了证件后,内山恭子没说什么,直接让他们进了屋,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柏原朔突然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鼻子。

趁着她去倒茶的间隙,伊达航拉住四处环顾的柏原朔,低声道:“她认识你。”

柏原朔看起来不甚在意:“不奇怪,可能是在电视上见过。”

柏原朔刚开始当警察时,曾因为良好的外在形象被推去应付记者,不过自从他那次把记者怼的哑口无言导致第二天满天飞“警察狂傲无礼藐视记者”的报道后,目暮十三就尽量避免让他和媒体接触了。

从此一些媒体总喜欢追着他跑,他在媒体界也可谓是一战成名。

伊达航依然没放松警惕,他很难从容内山恭那时的神情,但总觉得她不仅仅是在电视上见过柏原朔这么简单。

内山恭子家看起来陈旧但不肮脏,家具和日用品看起来都是精心爱护过的,桌子上还摆着一些打折广告,以及零零散散的、利用废品做成的摆设。或许是因为男主人的去世导致女主人没有心打理,这些东西略显凌乱,桌子上花瓶里的花也有些时日没换了。与之相对应的,是摆放在内山进遗像前,新鲜欲滴的花卉。

内山恭子好像真的非常爱她的丈夫,就算没有心情打理家务,也要在丈夫的遗像前摆上最新鲜的花。

柏原朔看着遗像前的贡品,突然发现在遗像旁边还摆着一块小小木牌,在看清木牌上的字后,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

这时,内山恭子的声音恰好唤回他的思绪:“抱歉久等了,烧热水的时间有些久。”

柏原朔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坐到伊达航身边,伸手端起了茶杯,手上却感到一阵濡湿。

他展开手掌看了看,又看了眼正在往下滴水的茶杯,茶杯上裂开了一条细细的裂缝,水滴正顺着裂缝一滴一滴地淌在他的衣服上。

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内山恭子就大惊失色地将水杯拿了回去,并且手忙脚乱地从餐巾纸盒中抽出了餐巾纸,帮柏原朔擦拭这水迹。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发现水杯坏了。”内山恭子把纸巾塞到柏原朔手里,匆匆忙忙地站起身走回厨房:“我这就给您换个杯子。”

伊达航也帮忙擦了擦柏原朔身上的水,抬头却看到柏原朔对着自己手里的纸巾发呆:“怎么了,前辈?”

柏原朔把手里揉皱的纸巾展开,示意他看纸巾边角上的印花。

浸湿后的餐巾纸上的花纹更加明显,伊达航清晰地看到了那一串英文字母。

Cuisance,奎赛斯。

伊达航倏然抬眼对上了柏原朔的视线。

内山家看起来经济状况并不乐观,许多东西都是平日里积攒着省下来的,包括平日里用的纸巾。而奎萨斯酒吧的纸巾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

伊达航低声道:“他们可能去过酒吧。”

奎赛斯酒吧虽然不是富人们喜欢去的那种富丽堂皇的酒吧,但消费也绝对算不上低,绝不是内山夫妇表面上的经济状况所能承担的,所以一定是有人约他们去的。

那个人是谁,会是苍木翔吗?

内山恭子再次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换了一个玻璃杯,轻轻摆在柏原朔身前,满脸愧疚:“实在不好意思,自从进先生去世后,我就有些恍惚,连杯子坏了都没看见。”

柏原朔说了句没关系,随后把玻璃杯捧在手里,喝了一口热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内山恭子有些局促地坐到了他们对面:“你们想问什么?我知道的都已经说过了……”

伊达航并没有急着问案子相关的信息,而是道:“内山夫人是想要考护士证吗?我看到您的书架上有基本相关书籍。”

内山恭子顺着他的话看向了书架,却摇了摇头:“不是的,进先生不喜欢我出门,我、我也没想要去找工作什么的。那些书是因为进先生前几年生过一场大病,我学来照顾他的。”

她的目光有些哀伤,声音轻到像是喃喃自语:“那次生病花光了我们家的大部分积蓄,自那之后进先生就有些焦虑,一直说什么‘没有给你更好的生活真的对不起’之类的话,其实我只要有进先生就够了呀……”

伊达航观察着她的神情:“您很爱您的先生。”

闻言,内山恭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他也很爱我。”

伊达航:“那他给您说过您身份的事吗?”

内山恭子脸上的笑容一顿,随后缓缓摇头。伊达航接着说道:“其实我们已经把您的身份信息和十几年前的失踪报备对上了号,你的家人……”

内山恭子却打断了他,她没有和他对视,只是低着头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被拐卖的记忆,我的家人也只有进先生,可是他已经去世了。”

伊达航有些语塞,看着状态明显不太对劲的内山恭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借着往下说。柏原朔就在这时突然开口问道:“内山进改过名字吗?”

伊达航一愣,内山恭子也愣住:“什么?”

柏原朔重复了一遍问题:“内山进,他一直就叫内山进吗?”

内山恭子看起来有些茫然:“进先生……当然一直就叫进先生。”

柏原朔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伊达航给他的那个本子,从上面撕下来一页递给了内山恭子:“你认识这个人吗?”

从伊达航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纸上画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肖像画,伊达航看着画上的人,突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内山恭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那张纸。柏原朔专门学过人物画像,因此画的还算传神。内山恭子在看清这张用签字笔潦草画出的人像时,忽然瞳孔一缩,难以抑制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

她惊恐地把那张纸甩了出去,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在了地上,拼命地向后躲去,直到后背撞上墙。伊达航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想要扶起她,但内山恭子看着朝她伸出的手,尖叫声差点掀翻屋顶。

柏原朔抓住了伊达航,阻止了他的动作。

内山恭子蜷曲着身子,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她双眼无神,浑身都在发抖:“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对不起,我不跑了,好疼,好疼……”

伊达航震惊地看着她,又转头去看一脸平静的柏原朔。柏原朔一手抓着他,一边弯腰拾起了那张肖像画,塞到了伊达航手里。

他在肖像画旁边写了字,伊达航喃喃念出这个男人的名字:“辻田正……”

十七年前拐卖案,被判了无期的主犯之一,就是叫这个名字。

“眼熟吗?”

柏原朔没有丝毫要上前安慰内山恭子的样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对着伊达航道:“内山进应该是整过容的,但就算这样,他们兄弟俩还是很像。”

内山进,以前应该叫做辻田进才对。

内山恭子在经过了最初的歇斯底里后,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她颤抖着瞳孔看了一眼柏原朔,似乎在找什么人,她的目光望向柏原朔身后,眼睛突然一亮,突然踉跄着站起身,扑向了柏原朔的方向。

伊达航下意识一拉柏原朔,但内山恭子的目标本不在她,她踉跄着扑向内山进的遗照,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把照片抱进了怀里。

“进先生……进先生……救我……”

柏原朔在这时正好放开了伊达航:“到你上场了。”

伊达航叹气,他先是把稍微恢复了一点神志的内山恭子扶到了沙发上,又喂她喝了点水。内山恭子这才看起来正常了一些。

柏原朔却好似完全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紧接着就想问问题,却被伊达航一个眼神给瞪回来了。

柏原朔:“……”

他张了张嘴,又无奈地闭上。

行吧。

直到内山恭子不再发抖,伊达航才低声问她:“内山夫人,你还好吗?”

内山恭子虚弱地点了点头。

“刚刚那个人……”

内山恭子眼里流露出惊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进先生救了我……”

关于辻田正的话题实在是难以继续下去,伊达航只好换了一个能让她感到安全的问题:“能和我们说说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进先生……?”

果然,一提起内山进,内山恭子便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进先生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对我非常好,他很爱我……我也爱他。”

她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却说不出内山进对她如何好,她眼里茫然了一瞬,随后又很快反应了过来,炫耀似的说道:“我很久之前流过一次产,在那之后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进先生心疼坏了,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我好几天……”

这原本是非常普通的话题,但内山恭子的下一句话却让伊达航如坠冰窖。

内山恭子满脸幸福:“他还说,他只要我一个女儿就够了,我们不需要再有其他孩子……”

……?

伊达航呼吸一滞,下意识追问:“您说什么?”

内山恭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问题:“他说……”

柏原朔突然打断了她:“抱歉,我问一个可能会非常失礼的问题。”

内山恭子收回话音,点头:“您请问。”

柏原朔抬眸,正对着那双浅淡的瞳孔。

“您是几岁失去的孩子?”

伊达航内心一凌,直觉告诉他内山恭子的答案不会让人开心。

“诶?”内山恭子似乎完全没想到柏原朔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依言回答道:

“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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