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瑞又跟着周晓光进了卧室。
这卧室实在很狭小拥挤——
甚至比徐云瑞用来收放衣服的库房还要逼仄得多。
卧房里放着一张床,床上拉着米黄色的帷幔,一边有个放衣物的橱柜,另一边则是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着一只空空的脸盆,应当是用来洗漱用的。
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周晓光扶着床框,慢慢坐到了床上,他的身体看上去非常虚弱,只是这样缓缓的移动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这是、这是……少爷留下来的。”周晓光打开了床头的小柜,从里面取出了一只木头盒子,那盒子一点都不起眼,看上去就像是老人家用来装些针线杂物的:“里面有两本册子、一封信……册子、册子是少爷记述的……最后跟着少爷上战场的那些人……信……属下、属下没有看过。”
周晓光大概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他捂了捂胸口,深吸了好几口气:“这信,少爷说有大用处,是他拼了命从辽州带回来的……他叫属下交给皇帝陛下……可是、可是,属下哪儿能见得到陛下呢……如今,这信就交给小少爷了……小少爷、小少爷看过后,再做决定吧。”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到后面几乎都是气音,听上去便是进气多出气少,叫人担心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
徐云瑞略略低眼,就能看到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大概已然力竭了。
徐云瑞伸手,捧住了那个木盒子。
周晓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真好、真好……这东西交给您,属下就放心了……”
高春华在一旁小声道:“怎么从也没和我说过,还有这么个东西。”
周晓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做事向来莽撞……我虽不知里头是什么,但少爷那样说,决计不会有错的……若是你知道了,怕是真要拿着刀往都城去呢。”
高春华撇了撇嘴,没有再说话了。
周晓光便又看向了徐云瑞:“小少爷不会责怪属下吧?先前……都城的事情传到了丰城来……属下虽然知道您已经是秦王了……但这东西很重要,属下也没有门路能够送去您的面前,若是被别人知道了,中途劫走,更是不好……属下本是打算、打算……带进土里去的。”
他一说这话,一边的高春华便又气恼起来:“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么多年都活下来了,还天天说些死不死的……你死了,我给你陪葬,成了吧!”
周晓光没有接话,只是低着眼,轻轻叹了口气。
徐云瑞的余光看向了永昌。
永昌是天枢营出来的暗探,对于医术也略有研究,他微微摇了摇头。
周晓光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其实就算没有永昌,徐云瑞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周晓光应该也是个乾元,只是如今身上几乎已经嗅不到信香了,反而是散发着一股子腐败的土腥味,就像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里。
“这样很好。”周晓光又舒了口气,抬头看向了徐云瑞,他的眼里似乎有些眷恋,但被他很克制地压抑了下去:“这样很好……属下还能、还能见到您……很好……是像……真的好像……”
说了这几句,周晓光似乎就又有些混沌起来,他看着徐云瑞,喃喃道:“小少爷?……不,七少爷?不是……三少爷……”
高春华知道是他又不好了,便扶着周晓光的脊背,哄着他躺到了床上:“七少爷去治病了,三少爷也不在。”
周晓光熟悉高春华身上的气息,便顺从地躺下了,只是两眼仍盯着徐云瑞瞧:“是吗……”
高春华点了点头:“是啊……你快睡吧,我带客人去外堂喝口水。”
周晓光又看了徐云瑞好一会儿,才便缓缓闭上了眼。
高春华站起了身,看着徐云瑞苦笑道:“去年夏天,他在院子里跌了一跤……之后便是这样,时好时坏的……咱们去外头吧,属下给您倒杯茶。”
外堂也并不宽敞,只有一把椅子看上去常有人坐,其他的上面都积了点灰;桌上放着个针线篮子,里面有些针线和碎布头,还有两只绣完的荷包。那荷包绣得实在不怎么样,秦王府里的丫鬟都绣得比这个好。
高春华见徐云瑞看着那荷包,有些不好意思道:“属下是真的不会这些小女儿家的东西……也是没有办法才做来补贴家用……要说绣了这许多年,总归该有些长进了吧……结果呢,也没比从前好多少。”
永昌一阵心酸,他皱了皱眉头,忍下了眼里的酸涩。
高春华给徐云瑞擦了擦椅子:“属下去烧水,您在这里稍待……”
说完,她便离开了堂屋,往厨房去了。
徐云瑞这才有机会打开周晓光给他的那个木头盒子。
盒子里有两册已经泛黄的书册,就连一旁的线绳都有些破损了,书册极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徐云瑞打开了封页,很快就在第三页的第二列,找到了周晓光的名字。
“周晓光崇治十九年生江州春山城人明城军左前锋”
“崇治十九年。”徐云瑞一怔:“今年也才……不到半百……”
周晓光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徐云瑞还当他已经有七八十岁了……
可如今一看,竟是连五十都还没有呢!
他又往后翻了许久,隔了大半本册子,才找到了“高春华”三个字。
“高春华崇治二十三年生辽州广顺城人明城军百夫长”
崇治年号下一共只有二十五年,之后便是永明元年,长阳公主正是永明元年出生的。
徐云瑞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册名单,大约记录了百千人的名字,徐云瑞想,周存序大概是希望有人能够代替自己,去照拂这些军士家属……毕竟当年,在北域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最后能认出身份、被人抬回尸首的,十不足一。
那封信躺在两本名册之下,虽然被人保存得很好,但的确是已经太旧了,信封泛黄发脆,徐云瑞甚至害怕自己稍稍用力,这黄纸就会断裂开来。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从里面拿出了两张陈旧的信纸,信纸的边沿不知沾染了什么,印着一层不似墨迹的黑。
“血?”徐云瑞的手指摩挲了一下。
他虽然领职关都尉,但却从没有遇到过什么真的、需要见血的场面。
因而他也并不确定这些黑色的污迹到底是什么。
永昌大概是能辨认的,不过为了避嫌,他已经站到了门口去。
徐云瑞并没有纠结太久,而是抬眼,从头开始阅读起来——
“辽州巡抚孙尚卿大人亲启:”
徐云瑞挑了挑眉毛。
孙尚卿,大庆与羌国的第二次开战,他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徐云瑞一目十行地往下读。
“……贤弟既为一州父母官,怎忍心看得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愚兄近日途径都城南城门口,偶遇一户自辽州来的流民……提及北地诸事,皆哽咽无语、泣不成声。”
“……当今圣上优柔寡断,须知晚一日下旨,便又有千百贫民饿死……”
“……贤弟收到此信后,务必开仓赈粮……”
徐云瑞睁大了双眼。
“……若州府粮仓已无余粮,或可借粮辽州军……”
“……军士本就为保家卫国而生,若是百姓饿死,还要军队何用?愚兄自遇北地流民以来,日思夜想、久不能寐……”
徐云瑞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万望贤弟,救辽州万民于水火之中!”
“都城诸事,愚兄自会为贤弟善后。”
“嘭——”
徐云瑞一拳砸在了桌上,发出了沉闷地撞击声。
从最开始的一头雾水,到最后的满腔怒火,只过了短短半烛香的时间。
他气得几乎捏不住手上的信纸,翻到信笺最后,一眼便看到了这信最后的落款——
“陆正则昭辰六年冬”
陆正则!
又是陆正则!
徐云瑞咬紧了牙根,浑身颤抖个不停,他如今只恨不得将陆正则大卸八块、啖其血肉!
孙尚卿开仓赈灾,原来不是他自作主张,是陆正则在此间百般教唆、推波助澜!
粮仓一开,不到七日,羌国便大军压境,辽州军奋力抵抗,终究不敌;英国公府嫡系一脉,尽数折在了此战之中;八万周家军,几乎全军覆没,幸存不过寥寥数人;北域七州,被杀烧抢掠,血流漂杵;只辽州一地,八座城池,十室九空,直到今日,尚且还有两座空城只余断壁残垣……
陆正则!
徐云瑞血气翻涌,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脉络分明;圆润的指甲嵌进了掌心软肉,生生掐出了一丝血痕来;站在门口的永昌惊讶地回望过来,徐云瑞身上的信香几乎是瞬间满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暴怒的气息。
“王爷……”永昌讷讷开口,忍不住喊了一句:“王爷!冷静些!”
龙涎香的味道并不常见,或者说,只有皇室中人才会有这样的信香。
以徐云瑞的体质,若是任由这信香四散,谁人不知他来过丰州?
徐云瑞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坐着——
他猛地闭上了赤红的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王爷?”永昌试探着开口。
又过了好一会儿,徐云瑞才缓缓睁开了眼,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那压迫性极强的信香也被收了回去,只是一开口,永昌还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无事……走吧……该回去了。”
高春华一直没有进来。
想来也是为了让徐云瑞一个人,看看手里的这些东西。
临到要走了,高春华才出现在了厨房门口,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隔着半个小院儿,沉默着,向徐云瑞行了个军礼。
徐云瑞路过的大门的时候,又一次把目光落到了那刀和枪的身上。
这时,他才发现,经过了岁月的磋磨和风雨的洗礼——
那刀的刀口已经很钝了。
枪上,也蒙了一层铁锈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