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笔,纸上的字迹卷舒峻厉,是苍劲的长青体。趁着墨迹干涸的功夫,宋芼走下矮榻,打开了临水的那扇窗户。
已经是绿尽秋来的时节,窗外浮荡的莲叶却还绿得旺盛,一眼望不到边,反倒刺得人眼睛生疼。
锦幛幔幔的敞厅里,立刻涌入了一股带着水汽的清风。自金紫香炉里弥漫出来的烟气被风吹得四散。青衣广袖的文士大步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案几上的信笺。
宋芼并不防备他,还是倚在窗前,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荷池。
“郎君不再考虑考虑吗?那个人提出来的要求,实在离谱。照着王爷性子,是绝对不会答应他的。东南之地三年的税赋有多少,他清楚吗?这话说出来,简直要令人发笑。”
“我师兄也知道王爷不会答应。不过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罢了。”
青衣文士摇了摇头,忍俊不禁道:“可他要的价也太离谱了,若非郎君说李宴是你的师兄,我怕是要以为,他是个没经过事情的傻小子了。明知道王爷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还敢开出来,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宋芼淡淡扫了文士一眼。
“你觉得他蠢吗?”
文士在那一眼中看出了不悦,他收敛了笑容,噤了声。沉吟片刻,才恍然大悟。
“莫非他一开始,就只是想拿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息事宁人,换郎君消去他们家的册籍?”
说着,文士又皱眉摇头,“可他不清楚王爷的性子,王爷最恨被人要挟,收到了郎君的信,恐怕会立刻下令,派人来直接取他的性命。”
“这便是我师兄聪明的地方了。”
宋芼上前将已经干了的信笺封好。从一层的锦盒中取出了小印,印章是深红色的,底部的纹路却是浓郁的黑,他将小印改在信的封口,浓黑如墨的纹路就如同刺青一样嵌在了封纸上。
“替他写这封信的人,是我。当日见面的时候,他看似不念旧情,却时刻都在提醒我过去的交情。如今我既然答应了他,做这个中间人,那必定是要尽心尽力,将他保下的。
文士犹豫着:“那若是郎君顺水推舟,就看着王爷要了他的命呢?”
宋芼笑了笑,“你忘了,老师门下的弟子,如今出仕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不露面还好。露了面,就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他必须替李宴周旋,就算寿王没有谈条件的兴致,想要直接对李宴下手,他也得出面将他保下。起码在他离开青原镇之前。李宴必须得活着。
文士点头,忽地敛起袖子,朝着宋芼躬身一礼。
“那我想请问郎君,如若王爷态度强硬,硬是要李宴的性命。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郎君会如何做?”
他这一礼行得郑重,宋芼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却只是散漫地摇响了案几旁呼唤小僮的响铃。金黄色的铜舌撞响了铃壁,声音清脆而响亮。
随侍的小僮来到敞室里,收走了已经封好的信。
宋芼这才对文士温声开口。
“你到底是来做幕僚的,还是前来质问我的呢?”
文士也不畏惧,“我只是想知道郎君你的决心。”
“那么我告诉你,”宋芼咀嚼着文士的问题,静静想了许久,他摇了摇头,“我已经做过选择了。所以先生你提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
文士愣住,旋即也跟着大笑起来。
是的,他怎么忘记了,当初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宋芼就默许过青原镇上的人对李宴下手。答案其实早就定了。
“先生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怎么硬是要拿我打趣?”
文士道:“那位张大人在前院求见,说是要向您请罪。”
“不必见了,让他回去吧。告诉我不肯见他。要他自己想办法向王爷请罪。”
文士点头。
张大人曾经距离青云梯,就差一步。能在收到信后直接对李宴下手,便说明了他的野心,可惜事情做得不入流,人没弄死,留下来的后患又没处理干净。还让人记恨上了他。这便是他的倒霉之处了,若是寿王点头应许了李宴,那么张大人必不能久活。
“还有一件事,东海郡守家的魏四小姐前些日子在淮阳城探亲,听说郎君来了青原镇,已经快马加鞭赶来了。如今人就在驿馆,郎君看看,要不要去拜访她?”
“魏四小姐?”宋芼偏头看向文士,对方脸上露出暧昧难言的笑。
“郎君忘记了吗?去岁冬天,在抚西大都护家里的宴席上,那位魏四小姐撞见了郎君一面,就久久不能忘怀。夫人本来是想替她和大公子牵线搭桥的,谁知道竟叫郎君你占了先机。后来夫人气了好大一场,席散那晚,从她院子里扫出来不知道多少碎了的瓷片。”
宋芼恍然,旋即微笑起来。
“原来是她。”
东海郡守尚了新阳郡主,算起来还与皇族沾亲带故。虽然是个边地的郡守,在朝中说话却很有份量。而魏四小姐是郡守唯一的女儿,若是娶了她,于未来仕途有益。
他一直都惦念着这件事,出帝都时还替她捎了礼物,从前也让人时时给她送去帝都的时鲜,只是不知道近几日怎么就忘了。心里好像被什么空泛的东西填满了,总是憋闷着,可是仔细去想,又不觉得真有什么东西是堵在里头的。
宋芼摇响了铜铃,对着小僮交代。
“去把那盏琉璃花灯拿来,藏在黑皮匣子里,灯上绘了梨花的那个就是。”
小僮默默应下,静悄悄退了出去。文士开口便笑:“倒是巧了,郎君准备的礼物算是应景。今日便是燃灯节,东南流行这样的风俗,养了未出阁女儿的家里,都会在姑娘门前点上一盏灯,灯火长夜不熄,以图保佑姑娘一生平安。郎君将灯送去,魏四姑娘不知道要有多高兴了。”
宋芼点了点头,露出疏离的笑来,并不言语。
小僮将匣子找了出来,打开给宋芼看。
里头晶莹剔透,雪绒花一样轻盈美丽的琉璃灯完好无损,上头一瓣儿玉白的梨花苞儿,梨花的蕊心半隐半现,更是神来一笔。
宋芼将匣子合上,命人备了车马,往驿馆而去。
马车里的空间并不算狭窄,也早就被人细细熏了惯用的香,可是坐在车里,他的心又变得憋闷起来,仿佛这几日困扰着他的东西又重新回到了心里,硬是要搅得他不得安宁一般。
他让车夫放慢了速度,又敞开了马车的帘子。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和带着烟火味的气息涌进来,却无济于事。
他还是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遗漏了什么。打开黑色的匣子,将那盏琉璃花灯提在手中,想着今夜这盏灯火会在魏家小姐房门前一夜长明,心里却不觉得高兴,就连想到与她成婚那日,大母与长兄难看的脸色,也还是一点都得意不起来。
宋芼叹了口气,随后将琉璃灯扔在一边上。
他静静看着长街上的景色,外头车水马龙的热闹水一般在眼底划过,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