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罗致容拉了拉傅青素的袖口,指着敬则则的方向道:“表姐,那不是才是瑾婕妤么?怎么我瞧着刚才出来接旨的却是另一个人啊?”

传说中景和帝的宠妃,还真是叫罗致容失望。她觉得跟那夜见着的人相比,这位真正的瑾婕妤简直可以叫其貌不扬了。

罗致容微微踮起脚去看敬则则,只见她神情冷淡,也没往皇帝那处看,皇帝呢似乎也没留意她,这情形真是怎么看怎么古怪。那夜他们是那般恩爱,怎的如今这么生疏啊?

而且在罗致容心里,皇帝宠爱敬则则那样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但换成瑾婕妤就怎么看怎么不服众了。

傅青素因那夜之后进过宫,所以早就知道那夜见着的人是敬则则了。“有时候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罗致容就更蒙了,不知道傅青素是什么意思。是说那夜的恩爱未必是恩爱,还是说今日的疏远未必是疏远呢?她正要开口盘根问底,却见傅青素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这里人多嘴杂,有些话可不能让人听去。

罗致容还要说话却见苗萍走了过来。

“阿容,太后叫你过去,四姑娘也来吧。”苗萍道。

傅青素愣了愣,她早就嫁人为妻,如今丧夫归府,外人也都叫她鲁少夫人或者鲁氏,骤然听苗萍喊她四姑娘还真有些不习惯了。而这称呼也叫她为之起了警惕之心。

东太后将罗致容拉到跟前朝皇帝道:“这是哀家表妹的女儿阿容,他爹刚到京兆尹任上,所以她也是才回京不久,皇帝还没见过吧?”

罗致容见皇帝朝她看过来不由红了脸,低下了头。

“既是太后亲戚家的姑娘,以后多进宫来陪陪太后才好。”沈沉含笑道。

罗致容偷偷觑了他一眼,仿佛被那笑容烫着了一般,赶紧地又低下了头。

“哀家也是这个意思,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这些小姑娘陪在身边,以后阿练你和阿容可都得多进来陪我这个老婆子。”东太后笑着对傅青素身边的傅青练道。

虽然说了好一会儿话,东太后却丝毫没把傅青素提出来说,以至于傅青素就一直那般不尴不尬地站着,寻常人若是处在她这境地,当是很不舒服的,但她却神情自若,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很是得体,叫人见了不由得暗自点头,真不愧是傅太傅的女儿。

最后沈沉站起身道:“母后,皇后身子不好,朕先送她回昭阳宫了。”

“好,坐了这半日她肯定是累了,皇帝你好生宽慰她一下。”东太后道。

只是皇后又没受什么委屈,怎的就用上宽慰这个词了?

敬则则此时可没心思留意太后和皇帝这边的情形,她已经朝着她二嫂迎了过去。“二嫂,怎么今日是你一人进宫,母亲和大嫂呢?”

被敬则则唤做二嫂的正是她同母所生的二哥的媳妇俞氏。“回娘娘,母亲前两日夜里受了凉,咳嗽得有些厉害,所以今日没进宫,大嫂在家中照顾她。这宫里咱们府上也不能不来人,所以就让我来了。”

“着凉?要紧么?”敬则则着急地问。着凉这种事可大可小,是以她有些担心,怕她二嫂往轻了说。

俞氏有些为难地道:“大夫说不要紧,可我看母亲夜里咳得厉害,还是有些担心。”

“夜里怎么会着凉呢?是不是她跟爹爹闹别扭了?”敬则则又问。

俞氏这可就不敢说了,两个都是尊者,绝不是她做儿媳妇该说的。

敬则则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些,“二嫂,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在爹娘身边尽孝,连看看他们都是奢望,还求二嫂有事情不要隐瞒我。”

俞氏见敬则则语气里已经哽咽之意,又想着今日鲜花着锦般的盛况竟然跟自己这天仙化人一般的小姑子丝毫没有关系,想也想得出她在宫里定然很不得意,心中又记挂家人,瞧着是高高在上的娘娘,实际上比她们这些寻常人还大不如。

一时心里起了怜惜之意,俞氏才低声道:“父亲大人近日又纳了一名小妾,宠得有些过了,母亲不过是说了那小妾几句,就同父亲产生了龃龉。”

敬则则闻言却松了口气,母亲的手段她还是知道的,静观其变就好。只是她明知母亲病了,想赐些药材都没有,心下有些辛酸和凄凉。

敬则则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瑾婕妤,不,该叫卫嫔了。因为她得宠,所以娘家人脸上也有光。她爹不过是个小小知府,但听说妹妹却嫁得好,去年刚嫁到京城,乃是户部侍郎家的儿媳妇,今日也进宫了,正同卫嫔在一块儿说话。

敬则则一时有些羞惭,她只顾着自己的自尊和心情了,却有些愧对家人。她是不是该主动去找皇帝认错呢?

敬则则有些难受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她的臭脾气怕是不容易改的。也难怪卫嫔能得宠了,她的性子的确温柔可喜。

“娘娘不舒服么?”俞氏关切的问,“娘娘要多保重身子才是,母亲那边我和大嫂会悉心照看的,你不要担心。”

敬则则点了点头,俞氏急着要回府,敬则则亲自将她送了一程,又关心了一下家中兄弟姐妹的事情。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看东太后那边,皇帝和皇后早就离开了,傅青素陪伴在东太后身边说话,那模样和身段,俨然是鹤立鸡群,好似一丛翠竹一般,气质高华。

先才东太后将皇帝找去说话,也不知道傅青素和皇帝之间可有什么旧日情愫流转,敬则则叹了口气,这事儿她急也急不来。男女之事若是你极力撮合有时候反而会起负作用。

从宫中回去的马车上,罗致容好奇地拉着傅青素问:“表姐,刚才太后娘娘把咱们都撇开了,单独跟你说了什么话啊?我看你出来之后就有些神不守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傅青素缓缓摇了摇头,却没回答罗致容的话,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今日东太后几乎是跟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力邀她入宫。因为皇后眼瞧着就不行了,新后很可能是如今的祝贵妃,到时候宫中就西边儿独大了。

东太后在请她帮忙,而她妹妹傅青练那日的话也叫傅青素为难。她有些彷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放弃宫外的自由。

然扪心自问,真正让她踟蹰的却不是这些外物,而是皇帝的心里还有她么?

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平静、容和,这让傅青素的心沉甸甸的疼,当初毕竟是她负了他。是她畏惧后宫而选择了放弃。

如今的皇帝,再不是当初把心思摊开给她看的殿下了,她已经看不透他的心了。

傅青素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撩起车帘子看向外头的熙来攘往,似乎很是留恋的样子。

同样心事重重的自然还有敬则则。

天上的大水缸好似被打破了,雨水倾盆而下,隔着窗户雨声都震人耳朵。

大玻璃窗外的雨箭把地上的潦水溅出了一朵朵细密的白花,雨水顺着窗户流成了一道道的小溪,蜿蜒而过布满了窗户,将窗外的天地在人的视线里彻底扭曲了。

“娘娘这是怎么了?百日宴回来就一脸的心事,可是遇到什么烦难了?”龚铁兰关切地问道。

敬则则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盏,好似茶盏里的水能给她什么启发似的。

“姑姑我觉得你以前说的话是对的。我明明拿着最好的牌,皇上对我也有几分宠爱,可到最后都被我给败光了,偏偏我还死不悔改,觉得自己没有错。”敬则则抬头看向龚铁兰,“其实这世上并没有人是欠我的,皇上也没有责任非得要宠我爱我,由着我的性子来做决定。是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敬则则说着说着就开始流泪,最后干脆趴到了榻几上,将头埋在手臂里哭。

这可吓坏了龚铁兰,敬则则如此感情外露痛苦流泪的次数几乎就没有,她不得不抚摸着敬则则的背脊进行安慰,然后抬头看向华容,用眼神向她问询百日宴上都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

华容摊开双手,她也是懵的,因为实在是没什么事儿啊,贤妃封贵妃的事儿,宫里早就传遍了,龚铁兰也知道,因此不该是为这件事在哭。

“娘娘这是为什么呀?哭得奴婢的鼻子也酸了。”龚铁兰道。

敬则则埋着头依旧在哭,但却开始说话了,“昨日二嫂进宫说娘亲病了,我,我连想给娘亲一些药材都没有,姑姑,你说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还不如死了呢。若非自戕会连累家人,我真想就这样一了百了的去了。关在这笼子里,暗不见天日,还时时刻刻担心会不会连累家人。我想我娘亲了,我想我娘亲了,姑姑。”敬则则就跟个孩子似地大哭了起来。

说起来她这一生还从没这样放纵过自己,让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从小课业就多,处处都要符合定西侯的要求,处处拿宫里的规矩要求自己。敬则则没哭过没闹过,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那时候心里还有一口气可以争,觉得自己这样有这样的人材,肯定得奔皇后的位置去,说不得也能光宗耀祖,写进史书里,谥号孝、贤之类的。

然则现实是如此无情,别提皇后了,这么多年她连个妃位都没有。敬则则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太失败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于人无益,于己无能。

龚铁兰听着敬则则的话,是又心酸又害怕。龚铁兰担忧地看了看四周,好在伺候的人只有她和华容,雨声那般大,敬则则的话当也传不到其他人耳朵里。

什么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啊?这要是被人听到了可是要惹祸的。然而她多少也明白敬则则的无助和可怜。说不得她们这些宫女还有出宫的一日,而敬则则却是要在这高高的宫墙里过一辈子的。

和家人隔绝,和亲朋好友隔绝,唯一能攀附的就只有皇帝。偏她又是这样的执拗性子。

以她的样貌,若随便在宫外嫁个人,哪里又会连母亲生病都不能去看看,不能送点儿药材呢。

龚铁兰紧紧地握住敬则则的双手,“娘娘既然有这番觉悟,何不去求求皇上呢?”

敬则则猛地抬起头看向龚铁兰。她哭泣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姑姑,我也是才想明白的。我要的东西皇上给不了,他从来都不肯给。那些偷偷摸摸的宠爱,我不要,我要来做什么呢?要来后,我能不能正大光明地见我娘亲?要来后我保护得了我身边的人吗?姑姑那样的宠爱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龚铁兰完全没想到敬则则心里竟然是这般想法,如此的极端。可细细去想,却又不能说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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