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西侧院乃是东太后的小厨房所在。灶房设在倒座,东西两厢是堆东西的地方,北屋乃是一些宫女的住处。
沈沉一进去,就看到了敬则则。她正盘腿靠里坐在走廊的蒲团上,手边一个黑漆漆的小几,上面摆着酒壶并杯碟。
雨虽然已经转小,但雨丝依旧疯狂地想往走廊里飘,一半的走廊地砖都湿了,她坐在那蒲团上倒还挺惬意的。
一群宫人稀稀拉拉地围着她说着话,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竟然都没发现皇帝进来了。主要也是她们就从没想过皇帝会走到这侧院来。
若非高世云咳嗽了两声,一群人怕是半天都意识不到。然而这一反应过来就慌了神,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皇帝,因此慌了手脚。行礼时还有个小宫女居然脚下打滑跌到了地上,但却没人敢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沉问刚从蒲团上站起来的敬则则。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敬则则受了委屈居然被东太后撵到了侧院来。
但旋即想想就知道不对,第一东太后的为人处世之道不会如此明面上践踏人,第二敬则则也不是个能受这种憋屈的性子,看她神情不仅没有愤怒委屈,似乎还挺愉悦的。
“臣妾在这儿吃烤羊肉。”敬则则道。
“为什么在这儿吃?”
“太后娘娘忽地说她要茹素一月,可我昨儿已经跟杜姑姑说今日拿点儿羊肉了,想着夏日里天气大,肉放一会儿就坏了,又怕扰了太后清修,所以就来了侧院。正好烤肉要趁热吃。”
敬则则话音刚落,华容就喜滋滋地端着一个瓦碟出来了。两块烤羊肉在上面还滋滋地冒着油花,香气四溢,令人闻着就忍不住吞咽口水。
华容低着头,心神都在羊肉上了,“娘娘,这回奴婢试试走十步,看看到了你嘴边是不是热度刚刚好。”
她先才里厨房里,并没听到外面的动静儿,是以都不知道皇帝到了,这会儿说完话突然发现周遭鸦雀无声,觉得不对劲地抬起头,一下子就愣住了。
“小心。”敬则则快步跨了过去,帮华容扶了扶手腕,这才保住了两块羊肉。
华容忙地要行礼,敬则则只好眼疾手快地从她手里把瓦碟接了过来。
这瓦碟其实就是瓦当,一点儿不值钱,先放在火上烤热了用来盛羊肉正合适保温,这自然是敬则则的点子,她在避暑山庄时找不到盘子时就上房去揭瓦,没成想还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比一般的碗盏更适合烤肉。
沈沉看向敬则则手里的瓦碟,“这味道是你调的那种烤肉料?”
敬则则点点头,又想起自己好似说过回宫要给皇帝做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儿,她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此刻想起来,心里直道亏得忘记了,就不给你吃。
“朕尝尝。”
高世云赶紧吩咐旁边的宫女道:“还不去给皇上取碗碟来。”
沈沉摆了摆手,“把昭仪的拿来给朕用就行了。”
敬则则看看皇帝,又看看自己的烤肉,心里自然是愿意给他吃的,他的内御膳房不也没给她吃么?敬则则自从品尝过饥饿的滋味后就有些护食了。
眼见皇帝就要动筷子了,敬则则赶紧道:“皇上,还是让人先替您试试菜吧。”
敬则则将瓦碟顺手就递给了起身的华容,然后从皇帝手里抽过筷子来,不由分说地就夹了一块往嘴里送。呜,有些冷了,主要是被皇帝耽搁了,虽然肉还是热腾腾的,但油却没那么香了。
沈沉从敬则则的手里把筷子抽回来,将仅剩的一块放入嘴里,立即满意地“唔”了一声。油香在嘴里爆开,简直是味蕾的极致享受。
香料的香气其实并不浓郁,但却很好地压制了羊肉的腥膻,且保持了羊肉的嫩汁,品在嘴里似乎只有咸鲜味儿,却又比上次在草原上吃的烤肉更贴近肉香的本真了。
烤肉虽绝佳,但沈沉也知道,通常都是第一次吃才会如此惊艳,多吃之后那股惊喜剩不下多少了,反而让人惆怅。
但奇怪的人,美味多吃容易平淡,有些美人却是百看不厌,百般刺激。
或者是因为人之善变吧。
敬则则见皇帝把烤肉吃下去,便巴巴儿地望着他,指望从他脸上看出更多的赞叹来,或者听他说几句好话也行。
“行了,肉你也吃了,别在这儿待着了,再怎么说你也是朕封的昭仪,守在厨房门口等肉吃成什么体统?”沈沉吃完肉就变了脸。
敬则则心里骂了句狗皇帝,就不该给他吃肉,喂狗还差不多。
沈沉转身往门口走去,感觉身后没有动静儿,敬则则还依旧站在原地,于是皱了皱眉毛,“还不走?”
敬则则在心里跺了跺脚,只能跟在了皇帝身后,却还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厨房,她今日统共才吃了几小块羊肉,她精心调制的香料也只能便宜侧院的宫人了。
敬则则朝华容做了个手势,华容立即喜滋滋地留在了侧院,跟人分享起烤羊肉来。
敬则则却只能低眉顺眼地将皇帝送到了慈宁宫门口。
沈沉望了望外面又渐渐大起来的雨,“你等雨停了再回明光宫吧。”
敬则则屈身行了礼,她本也就没打算回明光宫,下午她还得在慈宁宫赚钱呢。
东太后没什么消遣,喜欢打纸牌,颇费脑子的那种,若是不讲输赢,通常是没人真正有兴趣的。
敬则则让华容去将何美人和容美人都请到了慈宁宫。这两位,何美人她爹是武将,因为没有定西侯那般有上进心,所以也就没那么清廉,因此何美人在宫里还算是手里宽裕的,容美人达达鹿歌从草原上来,家里牛羊成群,还有许多宝石,她到宫中来也带了许多金银。
敬则则一心要凭借自己的脑子吃大户,觉得下雨天最适合打纸牌了。
果不其然,何美人和容美人打牌都不怎么动脑子,且也是才学会这种太后老家的纸牌不久,因此一个下午就输了好几两银子。当然这也足以证明她们玩得很小,毕竟只是消遣,绝对不能当做赌0博,那就太掉价了。
敬则则把自己费了一个下午脑子才赢得的五、六两碎银子交给了华容,“存起来吧,指不定咱们哪天就靠它救命呢。”这已经不是敬则则第一回赢银子了,她还赢过金瓜子儿。
华容吸了吸鼻子,“娘娘乃是定西侯府的千金,这样子,这样子弄银子是不是有点儿……”
敬则则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很掉价?她进宫之前也没受过穷,不知道银子的重要性,进宫后才发现这天底下最尊荣富贵的地方,竟然年年都有被饿死的人。
在她之前被饿死的宫妃也不是没有,不过报的死因自然不是饿死,都是病死,但死前真的是瘦骨嶙峋,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在这里人命太不值钱了,她们就好似巨人脚下的蚂蚁,全凭一丝怜惜过活。
“收起来吧,跟着我这样的主子,指不定有一天可能就被饿死了。”敬则则道。
“才不会呢,奴婢看今日皇上对娘娘还是,还是……”后面的话华容在敬则则的瞪视中愣是没敢继续说。
反倒是东太后听了如烟的回禀,暗叹道:“竟是为了她?!”
大雨下了两日,下游果真决堤了,皇帝一连半个来月都没再进内宫,也就端午那日在夜宴上露了露面,但也没多留。
转眼就到了五月中旬,天气热得地砖上都可以煎蛋了。今年这鬼天气还真是怪,四月末的那场大雨仿佛把所有的雨水都给下光了,这半个月简直干得冒烟儿。
夜里睡觉时,龚铁兰还四处查看,吩咐宫人一定小心火烛,这样干燥的天儿,一丁点儿火星就容易出问题。
不曾想到了半夜,明光宫平平安安的,但隔壁的宜兰宫却冒起了浓烟。
敬则则睡得正香呢,却被一连的尖叫声给吵得睁开了眼睛,华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腿在凳边,桌边磕碰了好几下,却顾不得疼,一把撩开帘子来,“娘娘,娘娘快醒醒,走水啦,走水啦。”
华容不由分说地将敬则则从床上拉了起来,也不管她醒了没醒,将旁边衣架上的袍子取过来麻利地替敬则则裹上,这时候也顾不得整齐不整齐了,逃命要紧。
虽说起火的是宜兰宫,但就隔着一道墙,火势随时都能蔓延过来。
敬则则也吓醒了,慌慌张张地鞋子都没穿就被华容拖着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明光宫。
龚铁兰正在院子里指挥宫人们拿贵重轻便的家什,这逃命也不能慌张忙乱否则更容易出事儿。此时就显示出老奴的好处来了,年轻的宫人们都乱成了一团,只有龚铁兰最后跑出了宫门居然还没忘记把门锁上。这是怕有人趁乱进去偷东西。
敬则则跑出了明光宫,此刻门前的甬道已经乱成了一团,宜兰宫的人已经都出来了,几个宫女簇拥着卫嫔将她扶到一边,怕有人趁乱撞了她的肚子。
宜兰宫已经烧红了,太监们正在汲水灭火,宫中的建筑都是木制,若是救火不及时,很容易蔓延全宫,那可就完蛋了。
龚铁兰一出来就四处找敬则则,眼睛一下就落在了她那双比玉还白的玲珑足上,上去对着华容的背就是一巴掌,然后又赶紧把自己的鞋脱下来,蹲下去给敬则则穿上,“娘娘,这会儿也不好再回去拿鞋,就请娘娘先穿奴婢的吧。”
敬则则也没拒绝,宫妃的脚的确不宜让其他人看见,好在此等小事此刻也无人会留心。
宜兰宫走水,乾元殿的皇帝自然被高世云叫了起来,“皇上,宜兰宫走水了。”
从熟睡中醒来的沈沉先是愣了半刻,然后猛地睁开了眼坐起了身,“明光宫呢?”
“报信的小太监来时还没烧到明光宫。”高世云手脚麻利地伺候沈沉穿了袍子,同时暗自庆幸,亏得小太监来时他多问了两句,其实他还问了宜兰宫另一边永宁宫的情况,毕竟八皇子跟着柳嫔就住在那儿,不过皇帝好似一时没想起来问。
因为时间匆忙,沈沉腰上只随意系了根明黄带子,还是他自己一边走一边系的。
步辇已经准备好了,沈沉一坐上去,抬辇的小太监就快步而整齐地跑动了起来。
步辇才刚转进明光宫这一侧的甬道里,沈沉就掀开了帘子,没有看到被映得通红的天,可见火势并没想的那么大,或者已经被控制下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视线开始在围着看火的那群人里穿梭。
一见那明黄色的步辇出现,卫官儿眼里就涌出了泪花,扶着腰朝着皇帝急步迎了上去。
此刻甬道里已经站满了人,除了宜兰宫、明光宫的人之外,永宁宫以及其他宫的人也都出来了,她们也是和宜兰宫接邻。柳缇衣抱着八皇子沈钤也在担忧地看着火势,见到皇帝过来,自然要奔上前。
“皇上。”卫官儿没有抱着孩子,脚步略比柳缇衣快了些走到了皇帝跟前,漂亮的泪珠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往下掉,被火光映着有些异样的美。
“你没事吧?”沈沉将视线从人群里收回,弯腰把行礼的卫官儿扶了起来。
“臣妾无事,只是不知怎么会起火,现在乱糟糟的也查不出来,都是臣妾管教无妨,皇上,臣妾……”卫官儿惶恐得有些六神无主,这火势要没控制住,烧了别的地方,她势必要担干系的,便是没有别的事儿,宫中严控火烛,宜兰宫是肯定要吃挂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