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
天将明时分,昏暗暖香的床帐内,南秀放在被子上的手用力一攥,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显然是被噩梦吓醒,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起先魂儿还没完全回笼,只知道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帐子。梦里乱糟糟的经历其实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记不清什么了,可那种受了委屈的滋味仍然异常清晰,令她渐渐红了眼眶,抱紧被子闷闷哭起来。
房里负责守夜的侍女平翠被她的哭声惊醒,连外裳都顾不得披,急忙起身走近,掀起床帐来借着透进窗子朦胧的微光查看,见她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眼泪已经打湿了脸侧压着的软枕。
南秀确实还是小孩子脾气。整座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南老太君府上的小小姐天生愚笨,实在枉费一副好样貌和如此高贵的出身。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平翠软声关切着,询问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柔,生怕又惊了她。
南秀睁大哭得湿漉漉的眼睛望向身边的人,平翠熟悉的面庞和声音有效地安抚了她的情绪,她用寝衣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做噩梦了。”她抽噎了一下,带着浓重的哭腔道,“我害怕。”
“天就要亮了,”平翠索性将床帐勾起,让她能瞧见屋子里的薄光,好多些安全感,“奴婢这就去将灯都点起来。”
宽敞的卧房逐渐被点起的火灯照亮,光晕打在窗子的薄纱上,映出鱼贯而入的一道又一道侍女的身形。房中侍候南秀的人比老太君院子里的还要多,只因她是府上最娇气最受宠的人,一场梦魇也是大事,满院子的下人都惊起来了。
小小姐梦魇的事院子里的下人们不敢隐瞒,天刚一亮便去禀告府上管事的女主人南朱。
南家相较于长安城中的其他人家不同,主事的是南家早年就已经出嫁的姑奶奶南朱。她是南秀的亲姑母,死了丈夫便又带着嫁妆和儿子回了娘家。夫家那边人丁单薄,伯叔们早已分家,上面也无公婆,她不想带着儿子空耗在一座宅院里,守那些虚礼旧俗。那时候兄嫂还在世,也让她回家来继续舒舒服服地做姑奶奶。
兄长战死后不久,嫂子也郁郁而终,只留下年岁相差很大的两个女儿。长女南敏守完孝后没两年便及笄出嫁了,南朱几乎算是充作南秀母亲的身份,一手将她拉扯大。
等用早饭的时候,南朱盯着南秀吃饱了,见她胃口甚至比平日里还要大一些,这才有些放心,但还是派人请来大夫为南秀开了安神的药方,亲自看着她喝了药。
谁料这安神的药半分用处都没有,一到夜里,南秀又做噩梦了。
她紧紧皱着眉头,深陷在梦里。
梦里表哥谢江昼和灵心姐姐成亲了,她既生气又伤心,想尽办法阻止两个人在一起。表哥明明是自己未来的夫婿,怎么可以和别人成亲?可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拆散他们,好在总有人给她出主意捉弄灵心姐姐,让她知难而退。但她笨,出主意的人也笨,每次自己的阴谋诡计都会被表哥识破。
可惜她看不清那个出主意的人长什么模样,连说话的声音在梦里都是模糊的,不然她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再不会听那人说什么就去做什么。因为这一段梦的最后,表哥变得非常讨厌她,连半句话都不肯和她讲了。
只要表哥不再讨厌她,即便他……即便他真的要和灵心姐姐成亲,她也会祝福他们的。
南秀是流着泪被侍女推醒的。她方才说了很多梦话,醒来后也仍长久陷在情绪中,满脸都是汗水和泪水,看起来吓人得很。
这一回醒来,梦里经历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她清楚地记得表哥厌恶的神色和冷淡的语气,推开她时力气那么大,此刻躺在床上肩头都还残留着梦里的痛感。她脑子本就不聪明,一时间居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流泪。
她这样频频梦魇,连老太君都惊动了,第二日特地请了法师来府上做法。宥王刘明规闻讯后还派人送了一面青铜镜,据说是百年前的古镜,可驱鬼邪、镇凶物,用巨大精致的木架子支起,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南秀的院子正中央,看着既肃穆又诡异。宫里的三皇子刘珏也派人送了东西给她压惊。
南秀在院子里摸完了铜镜,新奇劲儿过了又进屋将刘珏送来的盒子打开,一边不解地问平翠:“他怎么悄悄来送?”
东西是转托院子里的下人带进来的,其余人送来的东西都是先过了姑母的手,再由姑母身边的人送来给她。
“三皇子素来低调。”平翠答。
答后,平翠心想:三皇子素来心思多,做事常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与自家姑娘往来总是悄悄的,不爱声张,不过与自家姑娘的情谊不是假的。三皇子在宫里步履维艰,总要替自己考虑。但她心里这些话就算解释给姑娘听,姑娘理解起来也艰难。
果然,听了回答的南秀还是一知半解,却也不再纠结细想,低头往打开的盒子里面一瞧,顿时惊喜道:“是一把桃木剑!”
和宥王一样,刘珏也是送了驱鬼镇邪的东西,为的是让南秀安心。外面的人嘲笑南秀是个傻子,其实认真说来,她也没有傻到五谷不分,忧喜难辨的地步,就是脾气直,一根筋,少了许多变通,如果肯耐心和她讲道理她也是知好坏的。
所以收来的这些压惊礼她都认得用处,也都喜欢。亲近的人无一不知,她对鬼神深信不疑,小时候听人讲神仙故事,别人听了之后最多心中敬畏,她却会追着人问怎么才能上仙山去见仙人,自己每月的月钱够不够拜仙人为师。
……
一个傻子做两日噩梦,竟然也能看作是天大的事。
皇后听说了南府的事后,心中嫌弃之余更多了两分担忧。对南秀她倒并不关心,一个傻子,谁会和她较真呢?因为一个噩梦就里里外外闹起来,长安城中的人也都当笑话看,但事关自己的外甥宥王,有些话不得不说。
宥王送去南府的那面青铜镜名气可不小,原本是红山佛寺之物,因住持说与宥王有缘,便赠予了他。
所以她特意将刘明规叫进宫里来,当面认真劝他:“圣上不喜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若有心人将此事说给他听,又要斥责你不务正业。”
民间敬畏鬼神是千百年来的习惯了,宫里却鲜少搞这一套,尤其是所谓“神物”,更不敢进献入宫触圣上的霉头。这全因多年前宫外进献神石,预言圣上的生母淑妃妖异祸国,淑妃因此失宠,彼时还只是个不受宠皇子的圣上也被随意打发去封地,数年不允返回长安。
听了皇后姨母的话,刘明规神情温和,回道:“安抚阿蒙而已,不然她夜里会怕得睡不好。”
阿蒙是南秀的乳名,刘明规称呼得如此亲近,皇后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瞧着一向清冷淡漠,无欲无求的外甥此刻对南家那又蠢又傻的丫头百般维护,依然不死心地再劝道:“即便非要送,你派人悄悄去又如何?”
“悄悄送,圣上便不知了么?”刘明规神色浅淡,抬眼与皇后对视。
皇后被他的话堵得一哽。
刘明规的身份实在特殊。他的生父是先帝,生母是先皇后,一出生便是太子,可如今皇位却并非由他继承,而是落在了皇叔的头上。
多年前外族攻入都城,大臣抱着六岁的小太子外逃,后传闻走投无路时选择投海,随行数万军民也跳海殉国。当今圣上自封地往援长安,带兵平乱,后被拥护为新帝,次年小太子却平安归来。
新帝手腕暴烈,却也治国有方,自然无人敢提另拥护太子。小太子更是适时地“被惊了神”,很长一段时间不言不语,自然无法继承大统。最后小太子被新帝赐名“明规”,封为宥王,由乳母带着长居于长安城宥王府。
刘明规之母薛熙是如今皇后的亲姐姐。皇后从前还是贤妃时亲子早夭,如今膝下只抚养着已过世方嫔所出的三皇子刘珏。只不过刘珏送来她宫里时都已经十一岁了,半路母子自然没多少情分,真论起来,还是亲姐姐生的刘明规更得她真心相待。
自家外甥聪慧过人,样貌才学无一不佳,就算是宫里的皇子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偏偏如同身上挂了个小拖油瓶,两人当真差上十几、二十几岁也就罢了,可年岁上又没差多少,实在耽误名声。
皇后又忍不住唠叨:“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莫与那丫头走得太近。她心智虽如孩童,到底已经十六岁了。”说到这儿,语气难免又流露出两份嫌弃,“就算你用心教她读书写字,她也记不住。”
刘明规没有顶撞姨母,也没有应下,只微微垂了眼。
见他如此,皇后还有什么不懂的?这意思便是她这一番苦口婆心根本没说进他心里。不由叹道:“你并不欠她什么,又何必总是心心念念想要补偿。”
南秀的母亲永乐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怀胎八月时在太后宫中小住了一段时间。先皇后带着四岁的刘明规去给太后请安,永乐公主拉着小太子摸自己的肚子,说里面是他即将出生的表妹。
谁知刘明规凑近姑母的肚子,忽然说:“里面是个傻妹妹。”
当时在场的众人只当童言无忌,一笑而过。这件事还兜兜转转传进了先帝耳中,某一日宴上,先帝偶然想起这件事,笑称永乐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被太子给得罪了,出生后要罚太子给妹妹赔不是才好。
谁知后来南秀降生,随着年龄渐长,竟真的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话说得比常人晚了许多,后来即便交流无碍,读书识字却异常艰难,脑袋里一根筋,别人说话略一拐弯就听不懂了,闹出不知多少笑话来。
长安城里知晓此事的人都道刘明规有双“神仙眼”,能透过皮肉看出南秀是个傻子。
再后来,南将军战死,夫人伤逝。刘明规对南秀却十分亲近,还将她带在身边,教她读书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