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叔良闹出的意外破坏了行宫宴席,齐家诚惶诚恐地等待女皇降罪,结果女皇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齐家的儿子自此怕是无缘帝婿之位了。
女皇盼着女儿尽快成婚的心思不变,南秀已经在各类场合过目了长安城内大半适龄的世家子弟。不过她只对看热闹感兴趣一些,比如有的世家子弟被长辈施压,又无意入赘东宫,就想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生病理由。还有的不怕丢人,直接在她面前扮蠢犯错。
这些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她过眼后一个也没记住。只记得其中一人也姓辜,这个姓氏实在少见,她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人的家世,吓得他脸都白了。
难得清闲一日,南秀甩开随从又去了登月楼。
她站在登月楼的高台处向下看,意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微侧着身,能隐约看到半张脸。
她愣了一下才看清:这不是那日宴上坐在齐叔良附近的那个人么?
齐青长身前是个糖画摊子。摊主做糖画的手艺高超,画出了许多长安城的亭台楼阁,也有不少栩栩如生的动物。他驻足看了很久,引得摊主几次抬头看他,不知道他是好奇,还是正在挑选。
“您能做雁成塔么?”齐青长忽然问。
摊主要不是见他生得这样好,衣着又金贵,都要以为这人是来砸场子的了,十分无奈地说:“公子可真是为难小人,您说的这东西小人连听都没听过。要不给您画个游龙戏凤?你身后这座登月楼小人也能画出来!”
齐青长一怔。他也讶异于脑海中突然蹦出来的念头,自己并没有见过什么雁成塔,又或许是他所遗忘的从前的记忆吧。
于是淡淡一笑,道:“算了,我……”
“给他做一个。”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南秀将银子搁在案上,指着一旁已经画好的佛塔说:“和这一个很像,只是檐角是飞翘起来的,要少两层……”
齐青长看向她,听她正很耐心地一点点给摊主解释,微怔后道:“谢谢殿下的好意,当真不必了。”
说完便转身要走。
“唉!”南秀的话刚在唇边漏了个音儿,盯着他背影又悻悻收了回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脚下不受控制地迈开步伐跟在了他身后。
她想问他也知道雁成塔吗?雁成塔在大漠深处,是佛家的一处藏经塔,小舅舅带她去游玩时曾经从塔底路过。她方才见到他的侧影像是着了魔一样从登月楼上下来,一开始站在他身后本不想打搅他,可听到他提起雁成塔却没忍住还是出了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条街,见他进了戏院,她也直接跟着进去了。这间露天的四角院内立着高高的戏台,台上演的是一出《文水姑成仙》。
戏里讲的是文水仙姑历劫成仙的故事。
仙姑在山村里长大,村民因为她生来长不大,永远保持一副孩童样貌而畏惧她,明里暗里喊她妖怪,因为天灾降临还架起祭台想要烧死她。后来她却为了救村民而死,自此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女皇喜欢听戏,南秀从小就被她抱在膝头听过无数戏文。
台上这出戏很有名,不过南秀小时候看过一次却不太喜欢。当时小舅舅和她坐在一起,听到她抱怨文水仙姑不该舍命救村民之后,说:文水仙姑因蒙山村聚魂而生,注定是蒙山村的守护神。她要救的不是想要烧死她的愚民,而是村中的每一个生命,哪怕一草一木。帝王之爱也当如此,疆土之内有愚民,有刁民,但帝王爱万民,而非个人。
她那时又追问:小舅舅说要为我荡平西夷,为何不是为黎民百姓呢?
小舅舅笑着说:因为我是俗人,我只护着阿秀,而阿秀承天命,所以要护着天下百姓。
……
南秀视线一凝。
看到前方坐着的齐青长看戏看得认真,手落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盏托边缘处。
小舅舅也爱做这个动作。
等他离开,南秀自然又跟了上去。
两人间的距离不算短,熙熙攘攘的街上南秀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齐青长忽然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她时,才心虚地不再继续向前了。看他的神色,分明早就知道自己就跟在后面,而且已经跟了很久。
南秀摸摸鼻子,索性直接走到他面前。
日光下他这张脸精致得不像真人,不笑时有些严肃,不知道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齐青长冷淡地问:“殿下为何一路跟着我?”
“我……”南秀被他问哑了,视线飘到他肩头,又再移回他脸上,“我想问,方才那出戏你觉得怎么样?”
齐青长抬手自袖缘处轻抚了一下,他做这个动作时一般是有些不耐烦。
南秀看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动作后,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齐青长最后也没有回答她。
看了一会儿他离去的背影,她的魂儿仿佛已经从身体里跑出去了一样。回到东宫后在桌边坐了许久才定下神来,发觉自己手中还紧紧握着书,攥得书脊都有些变形。
王崇州来时,见她翻阅的是一本《夜京广记》,这书里写都是些奇闻异事,尤其记载了一些神乎其神的鬼神之说。他收回落在书上的视线,过来是有事要向她禀报:“林姑娘的人,悄悄给冯溪送了信。”
南秀的眉轻轻一动。
王崇州继续说着:“冯溪今日与管事告假出门了,应当是去见林姑娘了。”
南秀并不在意,道:“林萍儿无非是想问他在东宫受了什么委屈,然后劝他离开这里。”
“若冯溪被说动了呢?”王崇州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就放他回去啊。”南秀看向他回答道,“东宫又不是少不得他。”
王崇州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又沉默着压成一道线。
“您当真已经放下了?”他知道自己这话僭越了,殿下喜欢谁、想宠着谁不是他有资格置喙的。可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
南秀的心思完全不在冯溪身上,敷衍地“嗯”了一声后若有所思地问王崇州:“你说……人可以死而复生么?”
王崇州一时惊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真是疯了。”南秀又笑着摇头,将手上的书扣在案头,自嘲低语道,“都在想些什么。”
但随即她的手又一顿。
既然自己能做梦预知未来的结局,可见这世上确实是有许多非常理可以推断的事。那么死而复生,也不算无稽之谈吧?
……
其实冯溪刚一踏出东宫的门便有些后悔了。
如今他已经不是什么东宫男宠,也不是下奴之身,以为能再清清白白地见到表妹会满心迫不及待,但心里却在发慌,总觉得不踏实,并没有感到多少喜悦。
不过想到表妹还在等着自己,虽然犹豫仍是继续朝着约定好的地点赶去。
二人见面后林萍儿劝冯溪离开东宫,但冯溪微微避开她的注视,低声问七皇子待她好不好。
提到南郁,林萍儿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她早已经为那日阴沉残忍的南郁找好了理由,张嬷嬷夫妇害了他的母亲,他就算折磨死两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察觉到冯溪似乎不准备离开东宫,林萍儿又诧异地问道:“是太女殿下不肯放你走,还是你不想走?”
冯溪诚实道:“是我不想走。”
林萍儿实在不解:“你不是一直很讨厌太女吗?”
冯溪一顿,缓缓说:“讨厌殿下……倒不如说是厌弃自己。如今留在东宫,是因为觉得自己应当报恩。”:,m..,.